宋初婂在回府的路上,一直沉默。
这种沉默,和刚才来的路上那种沉默,又完全不同。
夜司冠欣赏着自己杰作,嘴角一直噙着一丝笑意。
不知道过去多久,宋初婂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王爷,能否免去他们的劳作?”
一想到刚才看见的情景,宋初婂就只觉得心痛难忍。
从小锦衣玉食,哪怕嫁人生子,也都将自己收拾得处处精致好看的阿娘,如今穿着粗布衣裳,瘦骨嶙峋……而自己从小带着长大的弟弟,身量竟如此瘦小,她如何能接受?
夜司冠看住宋初婂:“舍不得?本王能救他们一条命回来就不错,为何还要养着他们?”
宋初婂张了张口,一时之间竟愣住。
她答不出来。
最终,她道:“就看在,当初我父曾教导你三年,我母曾为你做过衣衫,我阿弟也曾跟在你身后……”
宋初婂不提过去还好,一提起过去,夜司冠眼眸微眯,脸上笑意尽失去。
他伸手捏住宋初婂的下颌,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
而他盯着她的眼睛,冷笑道:“你不提我倒忘了。你父曾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乱臣贼子,你阿母曾让我莫要再登门,你阿弟也曾朝我吐过口水——还有你——”
他另一只手扯过宋初婂的右手,神色更加阴鸷:“还记得吗?就是这只手,差点要了我的命!”
宋初婂说不出话来。
夜司冠所说,都是真的。
但……
夜司冠狠狠地将宋初婂一掼,使她跌倒在地,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她:“我若是你,我才不敢提从前。不过,我倒不似你们一家那样心狠,因此饶了你们性命!你若识趣,便该知如何做!”
宋初婂默默地支起身子跪好,冲着夜司冠磕头:“奴婢求王爷。”
夜司冠语气仍是冷的:“宋初婂,你记住,今日他们受罪,都是你所赐!”
宋初婂顿住,双肩剧烈颤抖,终归是敌不过这句话带来的伤痛,喉头一甜,就这么一口血喷出,人也失去知觉。
再醒来地时候,宋初婂已是在王府下人房里。
下人房都是通铺,因都在当值,此时就宋初婂和一个小丫鬟双喜。
宋初婂一醒,双喜就发现了,立刻出去喊管事嬷嬷来。
管事嬷嬷过来时,脸上只有不耐:“真不知你这样的人还活着做什么?不过,王爷好心,不叫你死了,我也不得不管。你听好,从今日起,药需得按时喝,活却也得好好干。王府可不养闲人!”
“你就在王爷院里,你的活就是伺候王爷。王爷不在府里时,你就要打扫清洁,浆洗衣裳!做粗活!敢偷懒的话,我自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至于月钱,你是没有的。若要什么东西,你可问我要。该给的我自然会给!其他的,你想都别想!”
“另外,记住了,你现在可不是什么贵女了,少给我动不动就晕倒吐血的,我可不吃那一套!”
一通训诫后,管事嬷嬷走了。
丫鬟双喜看着宋初婂,冷哼一声:“你这种贱女人,别指望我伺候你。反正嬷嬷说了。只让我看着你,别死了就成。自己倒水喝!”
宋初婂艰难支撑着爬起来倒水喝。
看她歪歪斜斜的样子,双喜嘲道:“你跟个废人有什么两样?长得还丑,也不知道为啥王爷要把你放在身边。”
宋初婂也不理会,自顾自喝水。
双喜觉得没意思,渐渐也就懒得说了。
中间还来过几个丫鬟,明着是找双喜的,可宋初婂从她们不断看过来的眼神,就知道都是来看她的。
不管她们说什么,宋初婂都只当没听见。
等到都觉得无趣,也就不说了。
宋初婂喝了药,又抹了床头放的药膏,又吃过一碗汤泡饭,感觉精神了许多。
夜里,双喜催她去伺候:“王爷快回来了。”
宋初婂就换上粗布衣裳去伺候——这衣裳磨得她溃烂的伤口隐隐作痛,动一下都如同受刑。
到了知竹院,宋初婂依旧跪着等夜司冠回来。
别的丫鬟当然没有这个待遇,但她被特地吩咐,要如此。
跪着倒还好,除了膝盖痛,只要不动,其他地方就不痛。
知竹院还有别的丫鬟,这会儿她们站在屋里,看着宋初婂,小声的说着悄悄话,表情个个儿都是嫌弃不屑。
竟无一人对宋初婂有半点善意。
宋初婂也不在乎,兀自跪着,琢磨自己的事情。琢磨该如何讨好夜司冠——是的,她想要家里人过得好,唯有这一条路可走。
可夜司冠想要什么呢?
宋初婂回想从前,却一一否掉了自己能想起来那些。这多年过去,夜司冠恐早就变了。
而且,夜司冠对她,定是恨的。
白日里他掐着她脖子的样子,掐着她下巴的样子,她看得出。
他想要传国玉玺。
但这个东西,她现在没有。甚至,他态度很强硬,连讨价还价都不肯。
而且,结合这几日来看……
或许,夜司冠还想要报仇。报当年那一刀之仇。
宋初婂思索着,渐渐捋清一点头绪。
就在宋初婂思考的时候,夜司冠回来了。
夜司冠一身酒气回来了。
但他神色清明。
他未看宋初婂一眼,只道:“沐浴。”
跟着他的小厮就看了宋初婂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听不见主子吩咐了什么?”
宋初婂本已起身了,但跪了这么久,腿早就麻了。但即便如此,她也只能跟上去——她还是不能好好地走路,尤其是走快了之后,更显得踉跄不协调,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一样,步调可笑。
替夜司冠宽衣到最后里衣的时候,他自己抬手了:“本王嫌脏。”
宋初婂一愣。
见她不明白,夜司冠难得好心解释一句:“别人碰过了,本王嫌脏。”
宋初婂明白过来,这个脏到底是什么脏。
不是身体上污垢没洗干净。
而是那种脏。
失去名节的那种脏。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种污蔑和羞辱,足以让她们去死。
宋初婂垂下眼眸,手指掐入掌心,甚至不得不咬紧牙,才能维持住平静。
最终,宋初婂只是安静后退一步,低垂着头,乖巧无比,什么也没有辩驳,什么也没有解释。安然的接受了这句羞辱。
她想:也许,还是应该表现出愤怒和羞耻的样子。这样夜司冠才会更痛快些。他痛快了,阿娘和弟弟就能好过些。
于是,宋初婂头埋得更低,微微地抿紧了嘴唇。
夜司冠冷淡声音响起:“去边上候着。”
态度比先才好了一点,仿佛她跟他平时使唤的下人并无不同。
宋初婂收敛起表露出来那些东西,安静地跪到更远的地方。
自然也看不见,浴池里夜司冠微带烦躁地闭目养神。
他胸口一个宽约两指的伤痕,在雾气缭绕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