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继位已有十几载,没有战乱纷争和皇室夺权,伴随着正常的王朝更替,京中的百姓也能安居乐业。朝廷对旧制去粗取精,同时推行新政,改制太学,算是顺利。
初入春,已不见冰雪,驯场的野物正当活跃。
同往年一样,皇家春蒐如期举行,随着圣上一声令下,将士们欢呼雀跃,打头的几个年少有为之臣一同策马,奔进树林。
所谓“猎场”,其实是圈了一座树木茂密的山头,在林中放生皇家驯养的野物,整理了一处较为平坦的空地用来搭建帐篷,最中间的空地用篷布将四周遮住,因这日微风和煦,所以并未封顶。
蓬中搭了长九尺,宽五尺临时的木台,上面摆放着一四方长椅,台下放着数十个食案,平均地置于两侧。
这是临时的宴厅。
在此帐篷旁左右两侧又呈弧形增加了外围,将帐篷包裹,只在中间留了出入的缺口,左侧为男子聚集之处,右侧则是女子的聚集处。
猎场里。
两匹猎马在树林中争先疾驰,马上二人同时手握长弓,负手取箭,搭于弓上,蓄力一拉。
几乎同时,两支利箭皆如凛风飞去,几十米外的麋鹿应声倒地。
许桓知正容亢色,眉峰直立,目光似刃,持缰静待原地。
两个侍从又同时快步上前查看。
麋鹿并未死透。
中箭的部位随着微弱的喘息慢慢溢出血来,锋雀将麋鹿腹中的箭“蹭”的拔出,鲜血顿时喷泄而出,他转动着箭杆急忙寻找着标记。
看清后又失落地将其扔下,起身返回时与正要过来的卫鉴擦肩而遇。
看对方的神情,卫鉴心里已然有了判断。
屈膝探去。
微微一笑,回过头冲那边等待着的人喊道:“公子,是你的箭。”
顾忍气定神闲,面无波澜,若隐若现的阳光将男子的侧脸勾勒出挺拔的轮廓,察觉到身侧的目光,才缓缓转身,侧耳间男子五官渐渐清晰,剑眉星目,鼻翼坚挺,下颌线条分明,薄唇启而又合。
他道:“承让了!”
但许桓知却听不出半点谦虚来,虽心有不服,但还是佯显笑意。
“顾将军果然箭无虚发,百发百中。”
顾忍没有说话,只是略提嘴角,待卫鉴跟来,长而有力的双腿猛夹马肚,策马离去。
许桓知望着那个背影,不觉将缰绳缠于手上,指尖勒得发白。
树林边是几个小型帐篷,原是用来供狩猎男子更衣之处,安置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流烟拉着一位身着男装的女子嘱咐道:“姑娘,这猎场尽是未被驯化的野物,姑娘千万小心!”
她神情紧张,说话间还观察着周遭的动静,以确保她们二人不被发现。
尹如梦拽着缰绳,轻轻跳跃。
转眼间便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女子低头,额前落着几根碎发,发髻梳成了男子的模样,让她看起来添了几分英气,可银白的长袍依然掩盖不住她纤瘦的身躯。
她的睫毛忽闪着看着侍女安慰道:“放心,这猎物多是驯场放生,野性殆尽,想必不难逃脱。”
说罢,尹如梦双腿轻夹马腹,走进树林。
在颠簸的马鞍上,尹如梦心如明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吃人的野兽关得再久也不会食草,此番涉险,实乃九死一生。
可她没有丝毫犹豫。
莫说是猎场,纵是刀山火海,她今日也要闯一闯。
因是春季,策起马来还是有些冷风钻进衣服,尹如梦面部被风吹得有些僵硬。
一路寻来,这一片的血迹最多,尹如梦猜测这里许是猎物经常出没之处,自然也会是猎手聚集之处,若是骑马恐会暴露自己。
她在一处空地停下,选了棵粗壮的树干,将马拴住。
树上新芽依稀可见,树干上还有箭矢划过的痕迹。
她环视四周,确认四下无人,才往林子深处徒步走去。
尹如梦边走边观察着四周,若是听到动静便藏于树后,她身材娇小,随便一棵粗壮树干便可将她捂得严严实实。
虽已换装成男子以掩人耳目,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要尽量避免与旁人打照面。
约摸走了一刻钟,看见不远处有大量血迹。
尹如梦蹲下身,捻了一些在手指,搓了搓。
刺鼻的血腥味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心。
还有些许湿润,应是刚有猎物受伤逃脱。
她顺着血迹向前望去,随即起身,向林子深处寻去。
果然!
又往前走了不出百米,尹如梦偶遇了一只腿部中箭的野狐。
尹如梦停下观察片刻,见它耷拉着脑袋躺在地上似乎没了气息,才上前查看。
箭头刺进的地方并不深,这也是野狐为何中箭后依然可以行动的原因。
可箭簇却砌在浸透鲜血的毛发中,看不真切。
踌躇过后,尹如梦强忍不适,拧紧了眉心,缓缓伸出手试探地放在了野狐后腿之上。
指尖传来僵硬的触感,使她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原来动物与人的尸体一样。
尹如梦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内心才变得平静。
调整好心态后,手上使了些力气按住野狐伤口处。
另一只手握住箭矢。
她屏息观察着野狐的反应,绷着劲。
“噌!”
箭矢被拔出。
鲜血溅在她白皙的手上。
尹如梦并未忙着清理,而是看向野狐。
见它没有任何动静,才让尹如梦心里也稍微好受些。
箭还在滴血。
她从怀里抽出丝绢,裹在箭簇上擦拭干净。
是支鈹箭。
目光往后移去。
只见箭尾处刻有“许”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特征。
并非是她要找的那支……
尹如梦将箭矢放在野狐身侧,像是悼念般注目片刻,才又缓缓起身。
她向四处张望一番,才把绢帕调到干净的一面将双手擦拭干净。
随即又向树林更深处寻去。
不知走了多久,望见一丛灌木。
眼前这片灌木高约半丈有余,新芽旧枝参差不齐,实乃猎物极好的藏身之地。
但父亲说过,越是隐蔽的地方,越是常有猛兽出没。
可参与狩猎者每射出一支空箭都会被近侍收起,只有射中野物的箭才会留下,由宫中专门的内侍收集之后做统计。
所以若是里面藏了受伤的猎物,那便有机会再寻到一支箭。
残有血迹的手缓缓攥起,指节处顶出白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眸注视着前方,随后抬起脚步向里走去。
尹如梦伸出手,噤声扒开枝杈,小心地从空隙间迈开脚步,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声。
就这样走了六七步,等再抬脚间听到了窸窸窣窣之声。
里面有活物。
尹如梦屏息凝神,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作。
缓慢的沙沙声响和重重喘息之声越来越近……
这声音……从前随父亲狩猎时听到过。
不好!是猛兽!
尹如梦连忙转身向外跑去。
或许是听到了猎物逃脱的声音,灌木中的猛兽也加快了脚步。
沙沙声响不绝于耳,但尹如梦却只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可人的速度怎能和动物相比。
眼看一头猛虎冲出灌木,向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扑去。
一声嗷吼,血盆大口狰狞可怖。
逃命的女子顾不得回头,只见地上的身影就要被一个更大的黑影吞噬……
尹如梦急中生智,猛的向右侧摔去。
纤弱的肩膀重重的磕在地上,借力翻滚了几圈,躲开了头顶上的利爪。
来不及喘息,尹如梦撑着地想要起身,怎料胳膊方才受了伤,肩上忽然传来的疼痛让她泄了力。
老虎扑了空,脑袋大的虎掌落到地上激起一圈尘土,它好像有些恼怒,龇着的嘴巴微微抖动。
尹如梦挣扎着转过身,看清那庞然大物后,更加吓得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惊慌的双眸里映出了猛虎暴戾的眼神。
这次,她恐怕是躲不过了。
见那老虎又在蓄力,她缓缓闭上双目,等待着死亡的宣判。
下一秒,只听到“倏”的一声。
一支箭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直直射向猛虎腹部。
猛然的冲击力将猛虎生生向后逼去,重重摔在地上。
受了伤的猛虎弓着背,伏地残喘,吼叫不已。
没有迎来预料中的疼痛,尹如梦怯怯睁开双眸。
只见猛虎那凶残的眼睛仍死死盯着自己,眨眼间,它又像殊死一搏般,忍着剧痛,撤身蓄力,虎口呲裂,欲又扑去。
“倏。”
又是一箭,直穿喉颈。
猛虎倒在地上,几声呜咽后彻底没了气息。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尹如梦显然还惊魂未定,连呼吸都若有似无。
直到卫鉴跑上前去,探了探猛虎的鼻息。
“公子,断气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将尹如梦拉回神来。
顾忍走至身后,停住,垂下眼皮端详着脚边之人。
虽着男装,但这身量未免太过娇小些。
见其仍一动不动,才试探出声,“小郎君?”
尹如梦惊恐抬头。
二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
男子微微一怔。
好清澈的双眸。
对视良久,片刻后方才驻神,再看这娇嫩的面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问道:“可有受伤?”
尹如梦也收回目光,气息逐渐平稳,意识到对方的询问,故意粗着嗓子应道:“并无。”
随即想撑地起身,肩胛又传来一阵撕裂感,站立起的双腿又突然松软下去,慌乱中双手向前探去。
下一刻,只觉得手中搭住了坚硬的东西,才得以借力稳住。
她抬眸,目光所及便是一只有力的胳膊正撑着她的双手。
急忙将手收回。
像是从方才的惊吓中缓了过来,脸上的惨白之色已然褪去,更显剔透些,她调整了下站姿,拱手道:“多谢!”
这反应……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
顾忍撤回胳膊,后退半步,冷冷道:“猎场危机四伏,姑娘怎会独自出现在此处?”
尹如梦一怔,伪装就这样被看穿。
有些窘迫,可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垂着脑袋沉默不语,模样像闯了祸的孩童。
没有配合她演下去,是因为没有必要,看她这个样子似有难言之隐,顾忍也没再追问,只是该嘱咐的也应当转达到,于是浸霜的脸变得温和道:“此地乃猎场深处,常有巨兽,姑娘不宜久留。”
既被看出女儿身,也不好再装下去,尹如梦抬手握于胸前,微微屈膝,“方才……谢公子出手相救,只是我涉险来到此处,自有非留不可的原由。”
自己本无心多管闲事,警示之责也已尽到,但看她一副纤弱的模样,怕是都不够野物打牙祭,思虑过后嘱咐近卫,命他留下保护。
未等卫鉴应声,尹如梦便拒绝道:“不必了,生死有命,我既来此,便已心中有数。”
语气坚定的似无法撼动一般。
顾忍又重新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她看起来也不过及笄之年,竟将生死看淡,可对方言辞果决,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他也不好再相劝,抱手欲致礼离去。
可却在抬脚时被喊住。
顾忍闻声驻足,露出意外之色,问她何事?
只见女子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如若我今日幸存,还请公子莫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她自知这是不情之请,虽斗胆提出,但心里已做好了对方拒绝的准备。
毕竟他们素不相识。
顾忍迟疑一会,淡淡应了句,“那姑娘可得把自己藏好了。”
“公子这是……答应了?”
对方没有作声,而是大步跨去,飞身上马。
坐立在马上又望着女子思忖了半晌,随即解下披风,递给卫鉴,“你的衣着容易暴露,出去之后记得还我。”
尹如梦伸手接过,静静端详,这是件墨色披风,上等绸面,针法细腻,纹路精致,在阳光下闪着暗暗的光辉。
此人,绝不是一般官宦之辈。
抬眸间,那二人早已不见踪影。
还未向他致谢……
尹如梦展开披风,覆于身上,刚好将她的素衣全部包裹,披风一直垂至脚边,只露出她的半个脚尖。
穿好披风后又回首望向那头猛虎,这庞然大物,即便身死,仍不免让人心惊。
她深深呼吸,壮着胆子走至近前,迟疑许久,才屏息握住箭杆,奋力拔出,浓稠的鲜血溅到了披风之上,但却没有留下印记。
似是怕它会再伤到自己,尹如梦慌忙撤后,愣愣盯了半晌,才确认它已再无复活的可能。
她这才得空拿起手中箭矢。
意料之中,这也是支鈹箭。
如此精致的工艺,方才那人应是擅猎之人,看向尾端,是个“顾”字。
远处,顾忍驱马伫立,因有树木遮掩,尹如梦并未注意,他剑眉微蹙,心生犹疑。
她所谓的原由,竟是冒死前来寻箭……
胯下的马儿碎步不止,男子扯缰稳住,再次嘱咐卫鉴保护好她!
放下那支箭后,尹如梦又寻遍猎场,仍一无所获。
那些射中猎物的箭无一例外,都是鈹箭,只是上面刻了不同的姓与她要寻的那支相差甚远。
说起来,刻了“顾”字的数量最多。
并且,她也没有再遇见过猛兽了。
算了算时间,已经快过去一个时辰,再有一炷香就要检验猎果了,她赶紧断清方位,向拴马快步跑去。
流烟在营帐外着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向树林望去,听见马蹄声渐近,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
尹如梦在流烟身前停住,反腿跃下。
环顾四周后,将缰绳递给她。
流烟急忙接过缰绳,见她身上多了件陌生的披风,虽有疑虑但也没有多问,而是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是否遇到了野物?可有受伤?
边说边寻找尹如梦身上是否有不适之处。
这一串问题,尹如梦无法一一解答,只好拍了拍流烟的肩膀,挑了她最关心应道:“我并未受伤,你不必担心,”然后抬手掀开帐帘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