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去“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上转一遭。那一年是1974年,当时还叫“广交会”。尽管老顾在厂子里干了多年采购,走南闯北跑了不少地方,但恰恰是第一次去广州,而去的时候恰恰赶上春季广交会,而他当年的战友又恰恰是广交会组委会成员。这三个“恰恰”让老顾走进了1974年的广交会。
老顾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混迹于一片西装革履中,让他显得十分“丑小鸭”,但老顾并不在乎这个,对他来说,能来这样的地方走走看看,足够他回去吹上好几年的。老顾在厂里是个万事通,那个年代信息闭塞,一些求知欲强的小青年经常围着老顾听他讲外面的见闻,他怎么讲,别人就怎么信,从不去追究话里掺了多少水分。老顾好喝两口,小青年常轮番请他,一盘花生米,一盘拌黄瓜,就能让老顾喝得很幸福。
这次来广州一待就是一周,一周来老顾滴酒未沾。一是有业务在身,二是没人陪他喝。正好走到酒水展区,展位上的各色名酒让老顾大开眼界,尤其是过去只听过没见过的茅台,除了吸引了眼球,更令他犯了酒瘾。再看价格,老顾倒吸一口气,20元,乖乖,他一个月工资才30元。老顾围着这瓶茅台酒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心里琢磨,咋就这么贵,待有多么好喝?想到平时连毛数钱的白干都不舍得买,老顾心说,能饱饱眼福也是好的。
边想便准备离开,一转身,发现几个外国人都笑嘻嘻地把相机瞄准了自己。老顾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立刻怀疑这几个老外居心不良,一定是想把他这副寒酸样拍下来,然后拿到他们国家宣传,说中国的好酒中国人反而买不起。这就不单单是他老顾的事了,而是关系到中国人的面子。
老顾再次扭转身面对那瓶茅台,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些相机镜头仍像一个个幽暗的枪口朝他瞄准。身上不由冒了汗,溻透了后脊梁。他飞快地算了算身上的盘缠,抛去返程的车票钱,应该还剩余二十五元左右,当然这都是公家的钱,回去还上就是,无非过一个月的紧日子。他打定主意,一只手伸向衣兜,掏出两张五块的和一张十块的钞票,努力控制住有点抖的手,满怀豪情地买下了这瓶茅台酒。再看那伙老外,耷拉下相机,面露失望,悻悻然散去。这些举动更证实了老顾的怀疑。
钱几乎花光了,老顾不敢久留,立马返程。在火车上,老顾怀揣这瓶茅台,如同揣着自己生命的斤两,心疼加肉疼,更不知怎么回去向老婆交代。干脆豁出去了,既然买了,不喝白不喝,就像牢里的武松大吃施恩送来的酒肉一样,先享受了眼下再说。老顾带着义无反顾的劲头开了酒瓶,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喷薄溢出,未曾入口,便熏熏然陶醉了。好酒就是好酒,能闻上都是福分。
这时,不知从哪里走过来一位年轻人,站在老顾座位旁。小伙子一身立整的中山装,体格匀称,眉宇间透着干练和精明。小伙子问老顾,从哪里买到这么好的酒,老远就闻到了。老顾见遇上懂行的了,自己正好闷得慌,就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买酒的过程详细叙述了一遍。小伙子边听边赞许地点头,然后迅速离开了。不一会儿,小伙子再次来到老顾这边,对他说,我们首长说了,感谢您为中国人民长了志气,这酒钱不能让你出。说着,小伙子把两张十元的人民币拍到老顾手中,又风一样蹭蹭走开了,留下老顾傻坐在那儿,瞅着手里的二十元钱,像梦游一般。
这是我在厂里当学徒工时听老顾讲的,而且听了不止一遍。据同伴们讲,顾师傅的故事一般都有好几个版本,唯独买酒这件事每次说得都一模一样,而且老顾还曾专门向我展示过他当传家宝珍藏的那个茅台酒瓶子,对我说,这是他这辈子喝的最好的酒,也是最难忘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