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有一句话说:“小孩过年,大人过难。”在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里,过年的确是过难,留给人的尽是些辛酸的记忆。
打我记事起,家里粮食似乎总不够吃,没菜没肉的,年过得寡淡无味。有一年,好不容易有了肉吃,却还是没有爆竹响。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过年。一踏入腊月的门槛,就整日跟在妈屁股后面问:“妈呀,咱啥时候过年?”我是想提醒妈,村里好些孩子都添了新衣裳,我想我们也应该有。妈听懂了我的意思,说:“啥时候有钱了,妈一定给你们一人做一身新衣服,比村里那些孩子的都要好。”
妈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我说:“妈,我不跟人家比,只要有衣服穿,能盖住屁股就行。我裤子上烂了好几个口子,上操时都不敢放开步子跑。”一句话,惹得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伤心落泪。
离过年还足足有十天时间,我们却无论如何等不及了,一个劲地催促妈快点蒸馍捏馄饨。我们早把买衣服的事抛在了脑后,想着衣服是富人家孩子的事,穷人家孩子过年只要有肉吃、有爆竹响就行。尽管一个冬天吃的都是红薯面馍、红薯面饸饹和红薯面油糕,但我们还是对过年能吃上白面和大肉深信不疑。
过年了,妈变魔术似的掀开面瓮,舀出大半盆面。我们一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哇,咱们家原来还有这么多白面!”
“可是妈,面瓮它早就空了呀!”
“妈把攒下的鸡蛋卖了,过年了,怎么也得包顿饺子吃!”妈说。
妈挽起袖子开始和面。面的芳香溢出来,慢慢地向四面散开去,我张开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面香顺着气管进到肺里,我的全身上下立马被这香味浸透了。我不停地吸,把肚子吸成了大气球,我舍不得这香味溜走。
“妈,过年这么好,为什么不天天过年呢?”我禁不住内心的喜悦。
妈忍俊不禁:“天天过年,那叫败家子!”
我说:“妈,我往后不再向你要好吃的了,我一定要好好上学,长大后让你好好过个年!”
妈听后忍不住哭了。妈一只手摸着我的头,眼泪哗哗地掉个不停。我仰脸问妈:“你不相信我吗?”
“信!信!妈怎么会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呢!”妈使劲拍着我的肩膀,眼里亮亮的,就好像真的过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年。
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它过得寒碜却不失喜气。
往后几年,弟妹相继上学了。一个家要同时供五六个学生上学,这在当时再富有的家道也是不敢想的事情。妈一年到头忙个不停,把种粮都卖了还是不够开销。妈有些怕了,妈盯着我们几个不住地看,就好像我们不是她的孩子。
好久,妈说话了,声音嘶哑低回,像是吸干了水分的树枝戳得人心痛。妈想把四弟给人。妈说到一半就被我们的哭声打断了:“妈,我们不上学了,只要你不把四弟给人!”
孩子是妈的心头肉呢,怎能说给人就给人。妈比别人更疼爱自己的儿子,妈说:“只要我还有一点法子,就不会落下你们一个。可是妈没本事呀,养活不了你们……”妈说不下去了,把我们几个拉到怀里,一个劲地直掉眼泪。
半晌,妈止住哭泣说:“那家人还答应给咱们家二百斤玉米,有了这些玉米,咱家就能度过春荒……”
妈说完摸着四弟的头问:“四,你给妈说说,你愿意不愿意去?”
四弟哭着说:“愿意!”
听了四弟的话,我哭得更凶了。本来要把我给人,可是我死活不愿意,只好改成了四弟。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我是个不体谅人的孩子,甚至有些自私,时至今日,每每想起往事,我仍觉得脸红。
隔了两天,妈带着四弟进城去了。可是到了下午,妈又领着四弟回来了,妈说她丢不下四弟,就是给一千斤玉米她也不把四弟给人了。同去的本家伯伯说,妈做事真是太没头尾了,孩子刚哭了两声,就从人家手里抢过孩子死活不放手,害得他也跟上妈给人家赔不是。
这件事最终就这样不了了之,但它在我们的内心却留下了一个永远的伤痕。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们决定一起去挖药材。初五刚过,我们就一声不吭地跟上二哥上了山。我们长大了,要给自己挣学费。
从春到冬,我们跑遍了村里的山山岇岇,连旮旮旯旯都翻遍了,到过年的时候,来年的学费还是没攒够。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到底还是妈想出了办法,妈说上学要紧,这一年就不吃肉了。
没有肉的年总是无趣,我做梦都想着上外婆家。外婆家不但有肉吃,还有压岁钱可挣。可是到了初二,妈却不再让我去了。妈说我都10岁了,该懂事了。我想想也是,我都长成大小伙了,几乎跟二哥一般高了,可二哥连一次外婆家也没有去过。
妈走后,我和二哥到村口去玩。村口不时有人出人进,把我的眼都看热了。快到中午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撇下二哥一个人偷偷去了外婆家。外婆见到我后一个劲地骂妈。外婆端来一碗猪肉炖粉条,我端起碗三下五除二便吃光了。外婆再端来一碗,我又吃光了。我一口气吃了三碗,吃得外婆泪眼婆娑。外婆埋怨妈:“看把娃都恓惶成啥了!”
妈哭了。妈心里苦啊!父亲有病在身,一家上下七八张嘴全靠妈一人养活,是男人也会吃不消的。
外婆不再言语,抱我到怀里一个劲地亲。
“外婆,你看我这瓜瓜!”我撩起衣服让外婆看。
外婆往我肚皮上摸了一把,眯起眼笑了,笑得太阳似的灿烂。
我是回到家后才感到不舒服的。到后半夜,肚子突然疼起来。疼痛深入骨髓,我只感觉自己被疼痛抽搐成了一片干枯的树叶,在炕上翻来覆去地舞蹈。疼过之后是没完没了地呕吐,直吐得黄水直流。这之后,我见到肉就怕,肉成为我心头一块刻骨铭心的痛。
时光一晃就是几十年,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了,家中光景也一日日好转。妈说:“烂肠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今年一定要像模像样过个年,要不然我这一辈子就白活了!”
临过年,在外打工的四弟却出了事,家里终日凄凄惨惨的。
送走四弟,再也没有人提过年的事。我们不再把年当回事,不响爆竹,不贴对子,不喝酒吃肉,想把年过成什么样就过成什么样。
几年之后的元月三十日,二哥又在过铁路时遭遇不幸。二哥走后没多久,父亲便抑郁而死。接二连三的祸事让我们几乎抬不起头来,再也没有了心情过年。年渐渐离我们远去。
妈终究没过上一个像样的年。失子之痛让妈迅速地老了,妈才60出头,头发就全白了,眼也花了,腿脚也不那么灵便了。看着妈的样子,我就想,年总有一天也会把我们都销蚀掉。我不敢想象自己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我想等到人老了,就是见天儿过年又有什么意思呢!
年满载着一代人的苦难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