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凳子上跳下来,拍拍手,用力推了推衣柜门,那门严丝合缝。好了,父亲说,朝我得意地咧嘴一笑。父亲告诉我,是门的螺丝松动了。那个螺丝小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父亲没用任何工具,就以他粗厚的手指,不可思议地将它重新拧紧,门就乖乖地归位,不会一碰就脱落了。
螺丝,在父亲的眼里,就是一个玩具。一部汽车身上的螺丝数不胜数,父亲却对每一颗都耳熟能详,玩弄于股掌之间。作为一个开了一辈子汽车的老司机,他对汽车的构造、每个部件的机能,都烂熟于心。小时候我经常跟父亲跑长途,那时候县城的公路颠簸不平,汽车时不时会抛锚。父亲拿着一个扳手,仰卧着身子钻进汽车底下,敲敲打打,过不了多久,汽车就修好了,重新上路。我看着父亲油腻腻的手,惊异于它的无所不能。父亲觉得,无论是司机还是修理工,都是一门手艺,都是靠手吃饭,都要有过硬的本领。在他眼里,汽车就是一道配料亘古不变的菜,他就是厨师。汽车保养得好不好,行驶得是否平稳安全,就像菜是否可口一样,与厨师的水平密切相关。他特别鄙视当下混了驾照的年轻人,认为他们对汽车部件屁都不懂,出了点故障就叫修理厂来修。算什么手艺,他说。
父亲退休后,告别了他钟爱一生的汽车,手却闲不下来。他没事就到我那去转悠,有点像没事找事。发现一点需要修理的事情,就像逮着了汽车的故障,兴奋不已。厕所里的水龙头漏水了,他找来点布或绳子,把水龙头拆下来,在水管上或缠或绕,再接上,就不漏了。屋顶的灯坏了,他爬上去弄一会,“啪”就亮了。有一次,厨房里的抽油烟机运转不起来了,满厨房的油烟。他看了看,断定不是抽油烟机的问题,而是插座没电。他用电笔一式,果然不出所料。是有一节电线坏了,他说。电线是暗线,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只有把埋线路的墙体全部凿开。父亲想了个办法,接了一条明线,保证了抽油烟机的正常使用。虽然那根明线像道长长的疤痕,不太好看,却解决了大问题。这让我觉得父亲宝刀不老,手艺高强。那之后,父亲在我这里放了个“百宝箱”,里面放满了起子、电笔、钳子等一应家庭维修必需的工具,便于在我这里修理水电。
父亲的手艺在向水电之外更广阔的领域扩展。有一阵子,他做起了折叠椅。假如说电啊水啊等修理工作与汽车有共通之处,都属于机械设备之类,他一通百通,我尚能理解,可木匠活和汽车却毫无关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琢磨并掌握了做折叠椅的窍门。他去厂里找来人家弃置不用的木料、一些小小的不起眼的破碎零件,借来锯子、刨子等工具,在家里没日没夜地鼓捣,几个月的时间,竟奇迹般地做出了六张折叠椅。做工虽然有些粗糙,不那么精致,但像模像样,坚固耐用。父亲用天蓝色的油漆刷得油光锃亮,远远看去,与买来的成品几无二致。我拿了几张到家里。坐在那折叠椅上,顿一顿屁股,稳稳当当。不禁感叹父亲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他的手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
有一天,父亲在骑自行车的途中右手被迎面驶来的汽车后面的挡雨板刮伤了,做了缝合手术。手术不太成功,他右手的大拇指被一块皮黏合着,不能完全张开。为此,父亲很痛苦。父亲一辈子的才干、手艺全在那十根手指上,最为关键的大拇指不能随意屈伸,意味着他赖以炫耀的手艺恐怕再也不能通过他的手展示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