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给你讲一个关于半升米的故事。
那应该是在午后的二点与三点之间,太阳已经偏到西边的天空去了。
他走了过来,迎着太阳,提着他的白布口袋和一只白色搪瓷缸,很大的一只,我经常在他这样的乞讨者手中看到,他们用它来讨要粮食,也用它来吃饭喝水。他一屁股坐在我家的木头门槛上,那条木门槛上有一些我踩来踩去留下的尘土。他靠着墙,斜歪着头看我。
他说:***,你好呀___
我很诧异,诧异于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一天,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的父亲和母亲下地劳动去了,大哥结了婚后便分出去住,二哥也不在;他和他的同学去镇子上逛,他们嫌我走的太慢,不愿意带我一起去,便把我留在家里。三间正房,二间厨房,就我,一个小孩在家。
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我坐在条桌边上,他的对面,诧异的问他。我没有一点害怕他的意思,那时候,每天都会有好几拨像他这样的乞讨者(我们称呼他们是要饭的,叫花子)来我们庄上乞讨,我们庄上的人家多数会抓一把米打发他们,如果正好碰到饭点,就盛一碗粥或一铲饭给他们。
他的个头不高,三十岁左右,敞开着中山装的衣襟,头发有点长,看上去疲倦的样子,但整个人是干净的,像个教书的先生,一点儿不令人讨厌。
他说:你猜。
我说:不知道。
他笑了,牙齿很整齐,也很白,他冲我斜歪着头笑。
这样吧,他说;你给我半升米,我就告诉你。
真的?我说。
真的!他说。
我决定给他米,满满的一升桶!
邻居众邦大哥来我家借米的时候,妈妈拿着竹升桶(竹子做的量米工具)在米缸前教给我说:这样平口一升桶就是半升米(一市斤,500克),量好以后,要再抓一把米放上去,让米看上去尖起来,这样,才好看,才不会让人家说我们小气。
妈妈还说:这样的半升米,做出来的饭,可以吃饱四个人……
我量了一升桶米,又抓了一把放上去,使它看上去是尖起来的。我端着米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脸上显现出来没有想到的样子,又像是怕我把米撒掉的样子,赶忙把升桶接了过去,他把尖出来的米先倒进他那个大大的搪瓷缸里,然后,拿着剩下的米,看着我,不再笑了。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我说。
你真给我这么多米呀__?他说。
他没有直接解答我的疑问,我给他整整半升米的行为,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我感觉很得意,我做了一件让一个大人都为之震惊的事情!
是的,给你!我听得到我口气中的豪气;你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他摇了摇头,笑了,他又笑了……
是你家东边的邻居和我说的呀___,他充满怜惜的对我说;你个小傻瓜__!
他把升桶和剩下的米,放到我面前的条桌上。顺手又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了一下说,你爹妈种粮食可不容易哩___,下次可千万别做这傻事了!
我忐忑不安了,愣愣地看着他。
没事的,你还小,还不懂得粮食的金贵,他笑着宽慰我;不过,还是要感谢你,谢谢。他冲我摇了摇他那大大的搪瓷缸子,那少得可怜的一把米在搪瓷缸底晃悠了几下。
我羞赧了,红着脸。
我走了,他叮嘱我说;把升桶放回去吧,要不,你家大人回来,可要批评你了。
他举起搪瓷缸又冲我摇了摇,做出再见的姿势。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他的牙齿很白,也很整齐!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在那个下午,曾经有一个有一口漂亮牙齿的乞讨者,他坐在我家土房子的木门槛上,斜歪着头冲我笑的样子,以及他一边轻轻拍打屁股上的尘土,一边转身走向阳光里的背影……
(二)
嘿嘿,嘿嘿……
对不起,我撒谎了。看我文字的你,对不起,我撒谎了。请你原谅,请你原谅我的撒谎。
这许多年以来,我在脑海中若干次回想这件事情,每一次,我都把他(乞讨者)想成我上面文字描述的那样。我真希望他那样做了,但是___他没有!
事实是:在那个下午,他把我家的半升米心安理得的倒进了他的白布口袋。之后,他笑了,很大声的那种,他的牙齿很整齐,也很白,他笑的很放肆!
“是你家东边的邻居告诉我的呀___,他一边笑一边说;你这个__小傻瓜!
我恍然大悟:噢哦___,难怪你知道。
我做出一副愿赌服输的神情来,接过他递还回来的升桶,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懊恼。
谢谢你啊,他还是笑着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谢谢你___这么大方!
我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又像是个正在挨批斗中的犯人一样,期望着尽快逃脱这尴尬的处境,我真希望他快点离开!我怕父母或是二哥突然回来看到我做下的蠢事。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并不为难我,哈哈的笑着站了起来,他的牙齿很白,也很整齐。
他使劲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消失在那个下午刺眼的阳光里。
(三)
唉……
对不起,我还是要对你说对不起!看我文字的你,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又一次欺骗了你,我上面所说得不是事情的真相!
在那个下午,当他坐到我家的木头门槛上,当他说,***,你好呀___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要给他多一点米。那半升米,不是他问我讨要的,是我主动给他的!
当然,我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是你家东边的邻居和我说的呀___。
他斜歪着头冲我笑,牙齿很整齐,也很白。中山装的衣襟敞开着,头发有点长,看上去疲倦的样子,但整个人是干净的,像个教书的先生。那些年我们庄上每天都会出现好几拨像他这样的乞讨者。他们靠在门框上,伸长了脖子,摇着手里的搪瓷缸,他们说:可怜可怜吧……
他们说:家乡遭了水灾了……
他们说:家乡遭了旱灾了……
他们说:说家乡遭了蝗灾了……
他们说:还是你们这个地方好呀……
……
这些乞讨者多数是年龄偏大的老人,他们看上去邋遢,说话的声音像是病人在呻吟……对于这些乞讨者, 妈妈说:这些个人一点儿也不可怜……
妈妈说:这些个人都是骗子……
妈妈说:这些个人都好吃懒惰……
妈妈说:这些个人都是专门要饭的……
妈妈说:这些个人在老家的生活比我们都好哩……
……
妈妈教给我说:抓米给他们的时候,要把手向内弯曲,握成虚空的拳头,再插进米缸,这样给他们的米,看上去都满出来了,其实不多的……我在心里不喜欢妈妈这样,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骗子,我也不喜欢他们伸着头看我的样子,我更不喜欢他们身上邋遢的味道……但我不喜欢妈妈这样说,也不喜欢妈妈教给我这样做。于是,在那个两点到三点之间的下午,我决定给他___一个叫出我名字的乞讨者半升米,我在竹升桶的上面又放了一把米,使它看上去尖起来,我感觉到了反叛带来的___快感!
他显然是被我的行为吓到了,他脸上的笑容在消退,或者说是僵住了。在他因为惊诧而微张开的口中,我看到他的牙齿很白,也很整齐……
他像是一场盗窃活动中的从犯一样,顺从而迅速的张开他的白布口袋,让我把米倒进去,生怕有一粒撒掉。就这样,他配合着我,一个六岁的主犯!完成了我对母亲与家庭的反叛。
他慌慌忙忙地走了,两腿僵硬的消失在那个下午的阳光里,连谢谢都不曾说一声!
他甚至都不记得应该拍一下他屁股上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