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姓高,不记得他高什么,他死了三十多年。我还是小时候随父母下放到一生产队里劳动,认识他的。那时我只有十二岁,与他一个生产小组,常在田间劳动。
他喜欢说笑话,但他身体不好,常咳嗽,有时咳嗽得厉害,还吐出鲜血来。人家说他是痨病,现在叫肺结核病,在当时难以医好。生产队长有时把我分到和他一个打谷桶打谷子,我会把脸歪向另一边,争取口不与他的口对着,生怕染上他的痨病。为了摆开和他一起劳动,我故意干起活来不卖力,他就到队长那里告我状,队长则解释说,人家还是孩子,包涵点吧。
我们小队里有一年轻人姓席,那时有二十多岁,长得和老高一模一样,我当时以为是他的儿子,后来才知道不是他的儿子,是别人家儿子。可为什么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呢?我不明白。问母亲,母亲说,别乱说,人家的事别过问。
小席长得和老高一个模样,在我心里是个谜团,但又不敢问。于是我平时注意起他们两人的关系来。
有一次打谷子,天特别热,队长不知从哪儿搬来一个大西瓜到田头,分给大家吃,老高得到一大块。我见他没马上放到自己口里吃,而将这块西瓜再分成两小块,趁大家不注意时,他把这块迅速给了小席,小席也不多礼,接过来就往口里送。有时候遇到挑谷子,小席挑得满满一担谷子路过老高身边时,老高就说,不可以少挑点么,挑这么多压坏身体怎办?有时要他停下,用空谷箩从他满满的谷箩里分出一部分,这样就轻许多。但若有人在旁,老高就装着不管。
我是生产队里年纪最小的,老高为什么不关心我呢?我最小。他与小席不是亲戚,怎这样关心他呢?父母说,不知道。听父母的口气,我猜出是知道的,只是我还是孩子,不应知道这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没人告诉我,又不敢问人家,毕竟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后来我就没心思关心这事。
有一次,队长又搬来一个西瓜,分给大伙吃。这队长是队上出名的口直心快的人,分完瓜,他对老高说,老高啊,分给你的瓜要全部吃掉,不要再分给小席吃,他有!他一说,田里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从他们笑声里我感觉到老高与小席关系不一般。
有一次老高不知为何事与队长的弟媳争吵起来,那妇女很泼,什么话都敢说,从她骂老高的话语里我知道了,小席是他的种。小席的母亲与他上过床。
有一次那妇女到我家,请我父亲为她写借条,父亲为她写完借条,她没马上走,却和我母亲闲坐起来,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说到老高的事儿,我在身边听得仔仔细细。
原来老高在旧社会是小席家里的长工,小席的爷爷有田有地,应该是财主人家,老高那时是小伙子,长得英俊,是好劳动力,做事卖力,席家待他非常好,也就在那时,老高和席家的儿媳妇,也就是现在小席的母亲有爱意,两人偷偷好上,后来怀上小席。但小席生下后,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老高的种,直到长大,样子长得和老高一模一样,席家才知道这孩子不是席家的种,是老高的,只是看在老高以前在他们家做长工时老实卖力的份上,没追究。
那时席家因小席的爷爷赌博,解放前三年 就把家里的田地赌得没剩多少,因此,一到土改,只评上中农成分。那些地主富农斗得厉害,老席高兴地对家人说,原来赌博也会带来平安,幸好那时赌博得好,要不然评上地主,这辈子不得翻身,还要吃许多皮肉之苦。
老高自然是贫农出身。成分好得很,小席的爷爷平时对老高还是很好,他内心还是感谢老高为他们席家传了一个后人。小席偶然也会与老高坐一起,但我很少听到小席叫他什么,都是你呀,什么的,老高也不叫他小席,也是你呀,什么的。小席从没像别人那样叫过老高,我想小席心里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不能说而已。
后来我父亲,落实政策,我们一家人离开了那里,回到城里。几十年后,碰上生产队里一个人进城办事,我向他问起老高,他说,早死了。至于小席如何,我从没问,或许我们离开后,成了亲吧,现在算来,也有七十多岁,不知还在不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