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他“爆米花老哥”。他是皖南人,大概吧。他乡音很重,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懂。每当爆米花从崩锅口袋里被他抖搂出来,他通常会笑笑,黑脸膛儿衬着白牙,有点儿俊呢。在此之前,他怕惊着路人,会大叫一嗓门儿,“响了!”一踩撬棍,气浪飞升,香甜的爆米花出锅了。
老哥姓甚名谁,我无从知晓,如今他已长眠地下。就像那风里雨里滋长的野草,静悄悄地生,静悄悄地死。听邻居一位大姐说,他是死于肺病,是着急上火得的。他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的钱,被跟他曾经相好的那个女人卷走了,一去不回。大姐说,本来他打算将钱邮寄给皖南老家的小儿子用来盖房娶媳妇。直到钱没了,他才跌足叫苦。这也难怪他,老伴儿走得早,难免寂寞无依靠,就打算寻个知冷知热的人搭伙过日子。谁想,那女的,竟然是个骗子。大姐的一番话,让我心凉了半天。
我懂得老哥的寂寞,那崩锅能给他换来一点儿钱,但不会陪他说话。想来他那顽固的地方口音也挡住了本地人的走近。其实,我跟他闲聊,能听懂的意思,也就十分之一吧。但不管怎样,他的脸上常常带着微笑,几乎没见过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不是有那么句话,幸福不在于得到的多,而是计较得少。老哥的心里大概很少风吹草动,更多的是蓝天白云。
好多回,我路过他身边,总要给他带点儿什么,萝卜、黄瓜、西红柿、半块西瓜……但我的愿望总是落空。他笑眯眯的眼神,当然充满善意,但两只手往外推着,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可他也有软肋。不久,我就发现他离不了烟卷。他甚至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大模大样捡起旁人掉在地上的半截烟头,划根火柴,就解馋。馋烟,于是我有空就给他递上一根,多了不行,一盒烟会让他不理我,一根正好。这就是老哥心里接受外来友爱施与的边际。底线是千万不能跨过的。
我喜欢老哥崩出来的爆米花,裹上糖精,甜甜的,甜在嘴里,甜在心上。不知因为什么,每次看到槐花飘香,我就想起他的爆米花。也许,小时候,我姥爷也崩爆米花,而且他家门前槐树上的槐花一到夏天就绽放出特殊的馥郁的清香味儿。于是两者在我记忆里就那么不分彼此地串联一处,幻化成了值得回味的口感和味觉。
老哥对小动物亲。跟流浪的猫和狗相处得如同朋友。经常喂些臭鱼烂虾还有啃剩下的骨头。那猫那狗总是黏着他,他就吹着口哨,抱抱这个,拎拎那个,眼睛深处笑成欢乐的河。
在沈阳待了十多年之后,他喜欢上了沈阳。但偶尔也会有乡情涌动。某一回,我问起过他,想老家没?他点点头。他就跟我聊皖南农村的情形,还从天气预报里关心着雨水墒情。几个儿子都大了,成家的成家,没成家的也在土地上奔忙着,他说起他们,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对骨肉亲情的想念。孙子有几年没见到他这个爷爷了,他担心再见面小家伙会认不出他来。他把随身带着的纸包纸裹的照片颤颤巍巍地拿出来,捧在手上,出神地看了又看,一边来回给我指点着那是谁谁。
长期崩爆米花,烟气熏蒸,老哥的肺难免出问题,这大概也是他走得那么早的原因。不过,六十出头的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年富力强,一点儿没有疲累的样子。生活对于他,就是忍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有一天,翻开影集,我看到了他唯一的一张留影,我拿相机照的,他在马路边坐着,面前是崩锅,他摇着轮柄,表情知足祥和。后面是一株老树,长得很矫健蓬勃。眼见那崩锅又要响了,生活的另一个乐章却没有持续下去,老哥,他走得太匆忙。
多年以后,我的记忆里还会冒出一个皖南口音的兄长,还会荡漾出冒着热气的烟缕,而爆米花的香味儿,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