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干部陈主任不是别人,而是我的父亲。父亲当了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老了居然竞聘成功,当了村主任。每当在路上有人喊他陈主任,我都能看见他一脸的满足与得意。
陈主任不得了,在竞聘演讲中说要给村里修水泥路。在崇山峻岭间修水泥路,而且是给五个自然村都修水泥路,敢说这话的,陈主任是头一个。修水泥路需要真金白银,一个村集体经济收入几乎为零的贫困村的村干部,哪来的底气呢?我当时就提醒陈主任:“你到时候修不成那么多路咋弄?”陈主任说:“修一条是一条,山里人没个路是真不中。”这倒是实情。我不知道他最终能够胜出是不是跟这个承诺有关系,但我却知道山里人对于修水泥路的渴盼有多强烈。如今家家户户都有农用三轮车、摩托车,甚至有面包车和小轿车,但很多村子连接外部的道路还是泥土路,坑坑洼洼,开车走在上面像坐过山车一样,既难受又危险。
说干就干。陈主任和村支书一商量,就没日没夜地忙碌了起来。首先是争取资金。怎么争取?陈主任先是一级一级找政府,一个一个问单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结果收效甚微,这才想到让我这个在外地机关工作的儿子出主意。我研究了一番政策,弄明白了省里的村村通只是通到行政村,自然村要修路得看当地的财政状况,就失望地告诉陈主任:“咱县是贫困县,你要修的路恐怕要泡汤了。”陈主任一听却充满希望地说:“不是也没说死就不能修嘛,我再跑跑。”一跑就是一年多,陈主任一直在争取资金的路上。
这时,国家脱贫攻坚工作大幕开启,村里派来了第一书记,陈主任脸上又泛起了红光,天天缠着第一书记要修路资金。功夫不负有心人,上级终于拨付了一条路的修路资金,紧接着拨付了两条路的修路资金,最后拨付了五条路的修路资金。陈主任的梦想还真的变成了现实。
清明节回老家,我坐着陈主任开的三轮摩托车,头一次没有了上蹿下跳的感觉,像坐在城市里的小轿车上一样舒服。
陈主任正干得风生水起,后院却起了火,母亲和弟弟都跟他闹起了罢工。陈主任天天不着家,地里的一摊活就撂给了娘儿俩,天长日久,娘儿俩就放出话来,你不干我们也不干,看你咋弄。
不知道是不是赌气,弟弟一家人决定去南方打工,母亲也跟着去看孩子,陈主任从此变成了孤家寡人。一辈子没做过饭洗过衣裳的他,白天忙活完了村里的事儿,晚上还要忙活家里的事儿,心中的凄凉可想而知。
我抽空回了趟家。坐了一夜火车,到家的时候是早上八点多,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就给陈主任打电话,陈主任说我一直在路边等你,你咋都到家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了打火机点烟的声音和两声熟悉的咳嗽声,紧接着就出现了陈主任的身影,两鬓斑白,腰身佝偻,见到我跟见到个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开了门,墙上相框里弟弟和弟媳妇儿笑容灿烂,桌上小侄女的玩具四处散落。厨房很乱,油渍污渍糊满了电磁炉和煤气灶台。陈主任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去厨房叮叮咣咣忙活了起来。
第二天,陈主任带我去了趟村委会。村委会我并不陌生,那是我上小学的地方,后来生源渐少才改成了村委会驻地。但村委会的建筑除了矗立在崖上的一座三官庙外,我却都不认识了。原来的土坯房已经成了崭新的砖瓦平房,原来篮球场的土地面已经成了平整的水泥地面。进到院子里,墙上到处贴着脱贫政策标语和贫困户的相关信息。陈主任娓娓道来,谁家的低保没有办,谁家的房子没有修,谁家的老人没人赡养,谁家的孩子没找到工作……滚瓜烂熟,如数家珍。末了,他还指着院子外面两条河夹着的一片空地说:“那儿要建成文化广场,有健身器材,有戏台,村里人耍的时候也有个去处。”我问:“哪儿来的资金呢?”陈主任说:“放心,有国家的扶贫好政策呢!”看着陈主任熠熠生辉的脸庞,我突然想起一句很流行的话: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想,眼前的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父老乡亲或许就是陈主任那个“诗和远方”。
和大多数农民一样,为了生活,为了儿女,陈主任勤勤恳恳埋头黄土地忙活了一辈子,而今,儿孙满堂,吃穿不愁,他终于可以抬起头来,带着笑看看远方,可着心做做事情。作为儿子,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去反对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