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一晃而过,正好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秋天,我被调到八门寺小学任教,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过那所学校,当调令拿到我手里时,童年的记忆就像那时候大雨天漫上学校围墙的洪水,流遍了我全身的每个血管,破旧的古庙,沧桑的老松,简陋而狭小的教室,一年四季都穿着同一双黄球鞋的老校长,还有那两条小河里的鱼虾……
夏天,似乎就是从马衔山顶上流淌下来的一河清爽之气。
六月里,来一阵云,山下就开始飘雨,而山顶上竟然大雪纷飞,雨过天晴,山下的树木便愈发青翠地舒展着,小河里的水也更清了,泥鳅、蝌蚪在水里欢快地游动,花花绿绿的石子清晰可见。
学校被两条小河流夹在中间,趴在西南两道墙上,就能跟河里的鱼儿和虾米对话。学校有一个挺禅意的名字,叫八门寺小学,校园里无寺,却有一座古庙,传说在魏晋时期,学校本是一座寺院,后来不知如何演变成了一座龙王庙,民国后期又变身学堂,新中国成立后又变成公立小学,直到改革开放,因龙王庙香火甚旺,怕影响学生们学习,那庙又被围到了学校围墙之外,如今,庙还是那座庙,虽几经修葺,仍然尘封而斑驳,而学校,早已修建成了钢筋水泥的标准化小学,音体美各科教师配备齐全,孩子们每天还能吃到营养餐,离家远的学生,还可以采取自愿在学校住宿,琅琅书声从亮堂堂的窗户里飘出来,掠过闪着翠光的杨树叶子,合着水声,荡漾起幸福的韵律。
我是在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三年出生的,六年之后,我跟着村里高年级的学生,跑了八里多路去这所学校报名,那时候小学还是五年制,等我上了三年后,才又增设了六年级。报了名的第二天,当我从学校对面的南山坡上跑下来时,老远就听到了学校“铛……铛……铛……”的上课铃声,后来我才知道,那铃声是从半截挂在老松树上的铁轨上发出来的,也就是那次,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迟到,我的启蒙老师告诉我,上学是不能迟到的。
那时候,总感觉学校离家很远很远,中午时间太短,时常不回家吃午饭。为了保证我在校学习一天的营养,早晨天还没亮,母亲就从炕上爬起来,去厨房里给我做早饭。早饭是一个荷包蛋,用胡麻油炝了葱花,我总是在迷迷糊糊中被那扑鼻而来的香味叫醒,那早饭我一共吃了六年,每一顿都是荷包蛋,只是后来,我年龄大了点,家里条件也好了点,一个蛋变成了两个而已。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在老松树下那条破铁轨发出的铃声中结束的,班里中午不回家吃饭的同学,早早便把课桌仓里装干粮的塑料袋和玻璃水瓶攥在了手里,只等老师刚说完“下课”二字,便洪水一样涌出门去,大家都向着校门外不远的一眼小石泉奔去,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要是去得晚了,石泉里的水准被前面的同学搅浑,午餐也就只能干啃干粮了,要是实在觉得口渴,就喝两条河里的水,但河水总比不了泉水干净,喝多了就闹肚子。有一次中午下课,我们三五人同时挤在门里,后面一大堆同学一推,坏了,门框连着门被我们活生生挤翻了。那天中午,我们被班主任罚在花园旁边,爬在土地上面用电池的碳心抄写了三遍课文。我是班里年龄最小的,身体又瘦又弱,总是跑不过大点儿的同学,大多时候就喝小河里的水,河水里长着绿绿的藻草,时而有泥鳅和蝌蚪游出来,水便带着一股腥味,要是遇到雨天,那情况就更糟了,河水里泥沙俱下,自然是不能喝的。所幸母亲手巧,做的干粮特别好吃,我便拿了自家的干粮,和跑得快的同学换水喝,当然,同时能够换到的还有他们带了霉味的干粮。细心的母亲慢慢发现了我闹肚子的原因,便每天给我的玻璃水瓶中装了白糖水,又放点茶叶,现在想起来,那味道近似于康师傅茉莉蜜茶。我的糖茶水在学校独树一帜,也因此,我一度成为同学们追捧的对象,能够讨一口我的糖茶水喝,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有时候连高年级的同学也会闻讯赶来。后来,班里出现了第二瓶糖茶水,再后来,又是第三瓶,第四瓶……等我上到高年级的时候,甚至有人泡了一种叫酸梅粉的饮料来,一时间在全校引起了轰动,我突然之间黯然神伤,心里暗恨: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大雪窸窸窣窣下了半夜,清晨出门,却仍星月满天,路上是盈尺的雪,同学们穿了厚厚的棉袄,借着星光自愿排着队企鹅一样往前走,大个子走在最前面,每一脚都是一个深深的雪窟窿,后面的同学准确地踩进去,而裤角里依然无可避免地灌满了雪,上陡坡时,队伍中有人滑倒了,紧接着就是“滑到”的分解动作,哗啦啦一条线,多米诺骨牌一样全爬在地上,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多米诺骨牌,我们抱怨着、喊着,或许也有人哭了,但大多数都顺势攥起一把雪,互相扔着。队伍被彻底打乱了,我们都像勇敢的战士,在雪中奔跑,用无比的快乐和刺骨的寒风对抗,等到达学校时,我们的头发上都冒着热气,手脚和裤子几乎全都湿了。教室里的火炉是用一种叫“胡脊”的土块码成的,表面用“长草泥”抹光,像山梁上耸立的烽火台,早到的同学已经生起了火,土炉子里冒着蛇一样的火焰,也冒着浓烟,“大个子”脱下自己的棉帽,在土炉下的灰仓里一阵猛扇,浓烟就全变成了红艳艳的火。用煤渣和成的煤块是极其有限的,每两个周,校长才会打开仓库给各班分煤,不多不少,每班只能领到十块,折算下来一天平均一块,因此,煤是一定要省着用的。所幸,学校里不缺柴,每到夏季,校长都会组织一次全校规模的剪树活动,那一天,高年级的同学带了斧头和砍柴刀,专门负责将大树的旁枝砍下来,低年级的则主要负责将砍下来的旁枝拖到学校堆柴的地方,整整一天时间,全校师生共同行动,统一接受校长指挥,每一年总能堆一座大大的柴山。一个秋天过去后,柴山干成了真正的柴,就成了全校师生冬季取暖的主要材料。然而,柴虽然多,但也是每两周领取一次,也时常存在不够用的情况,但同学们都似乎非常喜欢生火,冬天大都到校很早,那个时间老师大多还没起床,我们就翻过学校土墙,先去柴山上偷柴,每个班几乎都干过偷柴的事儿,我想,校长也一定知道这件事,可一向严厉的他却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件事批评过任何人。我五年级的数学老师很年轻,他同时也是一年级的班主任,有一次数学课后,他悄悄对我们说:“明天偷柴的时候,记得给一年级的小朋友也弄点儿……”
光阴一晃而过,正好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秋天,我被调到八门寺小学任教,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过那所学校,当调令拿到我手里时,童年的记忆就像那时候大雨天漫上学校围墙的洪水,流遍了我全身的每个血管,破旧的古庙,沧桑的老松,简陋而狭小的教室,一年四季都穿着同一双黄球鞋的老校长,还有那两条小河里的鱼虾……万分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似乎就发生在昨天,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无名的胆战扑面而来。
我小心地梦幻般跨进了仿古建筑的校门,而更为梦幻的是,眼前一支整齐的鼓乐队,奏响了我曾经作为小学生代表在县城参加六一儿童节时听过的鼓点,全校学生穿着天蓝的校服分列两旁,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泪如泉涌。我是在为自己的童年而流泪吗?我是为了童年的苦难和不幸而流泪吗?还是为了童年无比的欢乐而流泪呢?答案就像开满校园的大片菊花一样,我无法挑选出其中最美的一朵。迎接我的是年轻而精干的校长,他说,从他当上校长以后,每一位来这所学校教书的老师,都会接受到跟我一样的欢迎仪式。
和童年时期一样,我很快就喜欢上了那里,青山绿水依旧,阳光雨露依旧,只是那学校的大门变了,围墙变了,教室变了,人也变了。曾经被我们挤破门的那栋教室,被改造成花园,春天里开迎春花,夏天开蔷薇和牡丹,秋天里满是金黄的菊花,一到冬日,就覆上厚厚的雪,园里的枝枝叶叶,都结满了闪烁的阳光……
一股清风又将我拉回到现实,此刻的这个夏天,正好处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节点,距我再次离开八门寺小学又是八个年头,这一次,我没有进到学校里去,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围墙之外,良久,良久。
这样算来,迄今为止,我似乎只去过八门寺小学三次,第一次是一名小学生,第二次是一名老师,而第三次,我只是伫立在学校高墙之外的一缕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