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五、六○年代,黄麻在农村是一种栽培面积颇广的经济作物,其盛况几乎可与甘藷、甘蔗、稻米三者并列。
黄麻俗称麻薏、麻芛,长得细细瘦瘦的,表皮绿色,可制绳索,整株高度可达三、四公尺。其果实很小,呈圆形状,内含种子,表面有放射状沟纹,不可食用。不过,其尾端嫩叶部分,可加米煮成黏稠带丝状的绿色黄麻粥,虽然稍带苦味,但据说具有清凉退火之功效,是夏季难得的佳肴。
黄麻系独立成株,与其他从根部即开始分株并生的植物不同。此外,其整个成长过程也几乎很少分枝,总是待接近成熟阶段时,才会在其尾端部分,分岔细枝并开始开花结果。因此,综观其整个的成长过程,显见其非常专注且心无旁鹜。这种成长的特质,的确值得吾人省思与学习。
小时候经常跟随家人,在夏天清晨四、五点天空微曙时分,摸黑在田里以镰刀紧贴地面逐根采收黄麻,以备天亮后剥取黄麻皮。剥黄麻皮的工具,最初是用木棒,后来采用比较省力的轮轴。其方法是先将尾端折除,将整株靠在木棒或轮轴左侧,以右手抓紧尾端表皮后,再用力向后拉,表皮就逐渐与茎分离。
黄麻采收看似简单,其实是一种颇为耗力的工作,因此只要一天下来,除了手肘发麻、身体疲累之外,双手也会被染成深咖啡色。有时为了赶工,甚至会将田里的黄麻以牛车运回庭院里,再来一个挑灯夜战。由于这项工作,往往得连续一、两个星期,其辛苦之情况,只有身历其境者,方能有深切的感受。
黄麻茎是采收黄麻皮之后的副产品,首先把黄麻茎以黄麻扎成一捆一捆后,将其中三捆直立,使其尾端相靠成一个三角体,然后再将其他成捆的黄麻茎,依序环绕罗列,藉以晾干黄麻茎,以作为煮饭的薪柴。因此,整个黄麻田上,但见白色营账星罗棋布,展现出另类的印地安野地风情。
处理黄麻皮,有曝晒和浸丝两种方式。基本上,浸丝黄麻的收益,比曝晒黄麻为高,只是前者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也显然比后者为多。然而,究竟要采取何种方式,那就得看当时的天气、场地以及人力等因素而定了。因此,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两种黄麻处理的方式,似乎并无固定的模式可资遵循。
将黄麻皮直接曝晒,是最为简单和节省时间的方法,但是,它显然受到天气因素的影响颇大,尤其是夏季午后的雷阵雨。为了节省搬运时间,通常曝晒的地点,类皆会选在刚收成的黄麻田或是临近的草地上,包含田间沟堤、大圳斜坡、公路旁、铁路边等有绿草覆盖之地。因此,一边卖力采收,一边辛勤曝晒的农忙画面,常会在生动的黄麻田上,鲜活地依次展开。
这种曝晒黄麻的工作,表面上看似简单,却也要有几分技巧。首先抓取数条黄麻皮,然后用力往前一抖,此一动作不仅要使黄麻皮能够均匀分开而不相重迭,另外也要使其能笔直铺地,降低曝晒的面积,藉以增加黄麻的曝晒量。因此,这项颇具技巧的任务,大概都是由大人为之;至于小孩的我,则仅是在不断的来来回回之间,负责拖拉搬运黄麻皮的工作。当然,汗流浃背、脚酸田间,则不在话下。
黄麻浸丝比直接曝晒繁复,并且也要有些技巧。首先得先将十多条黄麻对折,以其中一条黄麻在对折处,环绕两、三圈后穿过中心空洞,保留一段长约两尺的黄麻待用。此外,因为无法立即收集到大量的黄麻皮,因此在整理的过程之中,为了避免阳光的直接曝晒,导致表皮干枯现象,而影响浸水后的腐烂时间,因此类皆先行以黄麻叶为其遮荫。
浸丝的方式,系将十来捆左右黄麻绑在一起,整齐地沈放入田边大排水沟或池塘中,并以短竹竿插入泥土中固定,以防止其漂流,尤其是在有潮汐现象的大排水沟,或是雷雨来临时,更应随时注意。此外,也须在上面放置木头和砖头等重物,借着这些物品压力,以避免黄麻浮出水面,影响表皮腐化之速度。
黄麻浸水之后,必须定期翻动,其目的一方面在使整捆黄麻浸泡均匀,尤其是扎绕的部分;另一方面也可藉此检视黄麻腐化之程度,以作为后续处理时机的重要参考依据。一般而言,黄麻浸丝的时间,约为两星期左右,代表皮完全腐烂后,接着就必须将黄麻纤维就地洗净。清洗黄麻时,只见满池黑水溅起串串浪花,而一束束白色的黄麻丝,也就因此被陆续地运到周遭的草地上晾晒。
在记忆中,每当黄麻在大排水沟两侧浸丝后,由于水质逐渐变差,水中氧气明显不足,因此水中的吴郭鱼等鱼类,便会被迫上浮到水面来呼吸空气。此时的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以渔网捞捕这些尚可食用的吴郭鱼。因为如果不在初期处理,待水质逐渐混浊转成黑色时,大量暴毙的鱼类,将会成为一项头痛的处理问题。
一次的黄麻浸丝过后,水中的鱼类理应死伤殆尽,但是不可思议的场景,总会在人类有限的思维范围中,出乎意外地加码呈现。待黄麻白丝采收完成之后,原本满沟的黑水,也随着日夜的潮汐,逐渐沈淀而变得清澄。腐质肥沃了沟中生物,让劫难过后的水中,更加显得多采多姿。让人不禁有着“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鱼不同”的赞叹!
当年由于尚未迈入工商社会,人力在乡村不虞匮乏,因此每逢黄麻采收时节,总会出现左邻右舍几乎全员出动,满园抢割、占地剥皮的盛况。大家一边用木棒、器械剥取黄麻皮,一方面彼此闲话家常,而一根根白色微黄的黄麻茎,就在左侧黄麻逐渐减少下,不断地在前头逐步增高。这种勤奋的农村场景,至今依然令我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只是随着工业化脚步的进展,农村年轻人力的大量外流,往常兴旺的黄麻种植,却慢慢变成了一件苦差事。因为采收时的人力单薄,让栽种人每天几乎都在望“麻”兴叹。在以往盛景时期,由于采收集中且产量大,因此浸丝方式成了重要的选项;如今每天仅有少量的收成,大概就仅能以曝晒方式处理黄麻皮了。只是随着岁月的不断流转,种植的面积也愈来愈少,最后黄麻就随着尼龙绳的出现,终于在农村记忆中完全消失。
婷婷黄麻铺绿意,朝曦夜露共心田;溅溅污水缠丝斗,去芜存菁展丰颜。演绎着人生因缘,细谱着生活场景,在这夏季农忙图中,唯有真正身历其境,走过那段艰辛岁月者,才能完全领略个中的滋味。至于其他局外之人,最多也仅是这幅人间作品的欣赏者而已,内心的感受其实相当有限。
回忆往昔的田园景象,黄麻浸丝真让人感触良多──在黑水不停翻滚之际,白丝陆续腾空耀眼。终究,英雄不怕出身低,只怕吾心业已堕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