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弄堂口有两个皮匠摊,一个专门修鞋,一个专门“绱鞋”。修鞋的人称“老皮匠”,专修皮鞋和胶鞋,浦东人。据说他是一个国民党逃兵,他自己说,他的修鞋手艺还是一个老兵教的,还留给他一套修鞋工具。“老皮匠”确实有一种军人的气质:四十岁左右的年龄,谢顶,夏天,他只穿一件夏布的汗衫,那肩头,膀子上的腱子肉,棱角分明;说话声音洪亮,笑起来,笑声能响彻弄堂。那个“绱鞋”的,人称“小皮匠”,苏北人,一脸的细麻子。我已不记得是谁先来摆的摊,而且,会修鞋的,一定也能“绱鞋”,会“绱鞋”的,当然也能修鞋,但他们却心照不宣地各司其职,从不抢对方的生意。
说到这儿,还不能漏掉另一个人,那就是摆香烟摊的老张。样子很斯文,很老派,看得出是有文化的人。尽管是小本买卖,但长衫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五十多了,稀疏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每天一早就来弄口设摊,一张方凳,一副花镜,没生意时经常是一张报纸或一本书。可贵的是,老张并不看轻两位皮匠,反将他们视为兄弟、朋友,生意闲了,就和两位皮匠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谈家常。老皮匠曾转战南北,见多识广,小皮匠则熟悉苏北乡下的风土人情,老张看的书多,古往今来,引经据典地总能提炼出一些人生的道理来,让两位皮匠五体投地地佩服。中午饭,两位皮匠都是家里送的。老张则回家去吃,回家时,烟摊就托给了两位皮匠,其间有人买烟,烟钱他们会代收保管。两位皮匠抽的烟,照样付钱,从来也没有白抽或打点折之类的事情发生。
下午生意的空当,他们有时会在隔壁酱油店打上几两土烧,去对面称上半斤猪头肉,有时还加上一个三角包的油氽黄豆。没有筷子,猪头肉就用锥鞋的锥子叉,黄豆就干脆用手抓。三人的酒量都不大,几两酒分着吃,三人的脸上都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这是三个人最开心的时候。吃完之后,两位皮匠还会摊出象棋杀上几盘,有意思的是,他们俩是半斤八两的臭棋,老张就像教练一样,在一边支招,支了老皮匠,又支小皮匠,很多时候,皮匠间的棋赛成了老张一个人的摆棋谱,他们根本跟不上老张的思路,常常是下到一半,老张突然醒悟,三人同时哈哈大笑,收摊了事……
时隔六七十年了,看到小区门前的修鞋摊,我还常会想到当年弄口的皮匠摊。我总有一种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三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他们之间的情感是那么纯净,那么和谐;面对艰苦的生活,他们的态度是那么自尊,乐观和豁达;他们相互间的尊重,忍让,默契,信任又是那么自然,那么由衷。我想,即使是在今天,他们依然可以是我们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