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女友小叶的深山书局开张满四年,她打算请村里玩得好的老人一起来书局团圆,喝茶,吃炸物,玩剪纸。
这四年,是出生在这里的小叶,为了自家双胞胎有一个接地气的童年,特意回山乡创业的四年,也是她的书局从默默无闻到成为新晋网红度假地,又因为疫情变得人流稀少,命运跌宕起伏的四年。幸而地处深山,租金便宜,书局一半卖书与文创产品,一半做简单的民宿业务,才得以勉力维持。而城里人探寻书局的热情退潮后,书局对本地人的滋养,才像枯水期河床上的卵石一样,露了出来,并闪烁着玉石一样的温润光彩。小叶是个乐天派,她认为,如果开办书局,能让老家的留守人群,特别是老人们有一点精神寄托,她这一趟就算没白来。
书局门口有晒场,一开始,很多村里的老人都是抱着等待晾晒的山芋片、南瓜条、金黄的腌菜,在书局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叶让他们进门歇脚,问他们年轻时识字几许,有没有想看的书。老人们都羞怯地摆手摇头,只有村里的老会计初中毕业,大部分老人少年时只上到小学二三年级就辍学了,能算账,识得几个字而已。他们在书局门口响亮地聊天,叹息日子寂寞,儿孙们因为疫情回不来,山居岁月都失去了色彩与光芒;也有老婆婆多年来与留守的媳妇生活在一起,少了儿子这个润滑剂,心思敏感又自尊心强的老人家,会因婆媳间的一点矛盾气得涕泪直流。小叶怜惜他们,意识到精神空间的窄逼,使老人家将过多的期待放在儿孙身上,导致他们无法自处,也无法享受一个人的悠然自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叶就开始在书局的门厅里办了一个小阅览室,将村小撤点不要的课桌收购来,拼成巨大的阅览长桌。两边是矮书架,书都是朋友们无偿捐赠的,都是儿童读物,有的是绘本,有的是拼音读物,字体普遍很大,语言深入浅出,天文地理、科学博物,一切都符合“老人的理解力与天真感,犹如孩童”的主旨。
小叶特地将两侧的借阅书架打得很矮,因为她发现,此地的老人家都被早年的重担压弯了脊背,压短了脚杆,他们普遍要比孙子矮一头。书架高了,找书吃力。
就这样,小叶逐渐培养了一批经常来看书的老书友。老人们淳朴又知恩图报,春天,他们带着自炒的野茶给小叶,还有自家烘焙的笋干豆;夏天,他们带荷叶给小叶,说是泡了水给娃娃洗澡,不生痱子;秋天,他们捎来自己晒的柿饼与山芋干;冬天,临近春节的时候,他们菜园里依旧郁郁葱葱,红萝卜、香芹、葱,早上拔了,装在篾条篮子里带到小叶的厨房,菜都沾着新鲜的泥土。
看到菜篮子,小叶灵机一动,她想,今年又有一批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无法回村过年,他们的老父母与爷爷奶奶们一定蛮失落,既有现成的地方,为啥不召集这些好长日子没出过大山的老人,来搞个新春团圆会呢?也许,外酥内柔的炸物,能让团圆的气氛更为浓郁诱人。
小叶就在村里广发英雄帖,同时动员三位与自己玩得好的婆婆,一起来准备炸物。她们准备了一盆肉末红萝卜丝,一盆藕泥,又将豆腐泥、香芹末及少许虾皮,加上玉米淀粉搅和,准备抟成豆腐圆子。老人们听说小叶要教他们剪窗花、吃大餐,都兴奋极了,不由分说要将做炸物的油包下来,他们有的带着葫芦,有的带着陶罐儿,有的带着雪碧瓶,把家里的菜油带来,有一位婆婆还带来一大摞春卷皮,小叶问:“您这是要吃炸春卷吗?哎呀我疏忽了,忘了买红豆沙和韭黄了。”
婆婆微笑着说:“上次,我被儿子接去城里吃饭,看人用雪白的纸垫在放炸物的小笸箩里,等炸物吃完,纸也浪费了,纸上的油也浪费了。我就想着带些自己烙的春卷皮来,垫在小笸箩里吸油,等活动快结束时,咱们将紫包菜、胡萝卜、葱芽和笋丝这些蔬菜包在春卷皮里,蘸一点甜面酱,算作“咬春”,吃着就很爽口。”
小叶就是心弦一动:到现在,竟还有人不想浪费炸物滴下的三五滴油。
婆婆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我的大儿子都不记得他小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曾经一年只吃过四斤油。每次炒菜就是用一小团丝瓜瓤,蘸了一丁点儿油擦擦锅底。当时我家也种了一大片油菜,可收了菜籽,大部分都要卖了,用来付我老婆婆的医药费,付两个娃的学费,哪像现在,农村老人也有合作医保,农村娃也有九年义务教育。日子好了,可要惜福,浪费的事情做不得。”
新春团圆会那天,老人们吃完香喷喷的炸物,清淡的春饼,之后一个暖融融的下午,他们都在玩剪纸。手艺出色的能剪喜上眉梢、五福临门,手艺一般的也能剪如园林漏窗一样的对称图案,红纸、红帽子、饱鼓鼓脸颊上的红晕,老人家们互相品评彼此的手艺,都洋溢着“天增岁月人增寿”的欢喜,而将孩子只能在视频那头拜年的淡淡惆怅略过不提。
夕阳西下,在书局门口,一伙儿穿着簇新棉袄的老爷爷老婆婆们,像幼儿园小孩一样恋恋不舍地告别。一位老婆婆迎着回家的斜阳,将红窗纸贴脸观瞧。比咸蛋黄更浓稠的光线筛下图案,打亮了她的鼻梁和眼角皱纹,把她从深山的料峭寒风中挖掘出来。小叶看到,她骄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