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中宝玉一句“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了事了。”便知宝玉,什么都不要了,他嘻嘻哈哈,仰天大笑,他两手空空,皈依佛门,他也许只带着一份出于对周遭的感叹,而倦饮于人间苦水,过去,他便已是放下。
“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庄子》一书与《红楼梦》息息相关。在第二十二回中宝玉听宝钗念一句“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又因黛湘而心生苦闷,便随手填一支《寄生草》。这时我突然想起苏轼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或许宝宝与苏轼都是懂得放下之人。而宝玉的放下是从始至终流淌于血液中的,“潦倒不通世务,冥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他下凡而来,又归彼大荒。功名,金银,娇妻,儿孙,皆是过眼云烟,虚幻不真,终难抓住,何必太过执着?放下,是一种精神境界,舍了儿女情长,舍了利禄功名,舍了万贯家财,只留得一份心灵的宁静与淡泊。
可叹生命便是这样一种螺旋而上的进程,我们便是在那无数的过去里堆砌出自己今生的模样,只是过去,纵有千般美好,万般苦楚,再怎么样,终究已是不可复回了,站在时间的狂流之中,我们一定要习惯于把过去变成过去,习惯于日新月异,斗转星移。
曹公的《红楼梦》中,温柔妩媚的南京城,滋养着无数灵秀儿女,贾府存在于灯红酒绿之中,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说不清的春花秋月,钟鸣鼎食,气象恢弘,这红楼大厦里,上演了多少姹紫嫣红的“红楼梦”,而又此牵出多少断人心肠的爱恨悲叹。只是这般的繁盛,这般的辉煌,“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那帝国大厦将倾,落了个“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宝玉,面对他人生的起承转合,他来,他痴,他痛,他哭,他于茫茫雪地,着一猩红大氅,随两个僧人不知去往何处。
“好一片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万象过境,山河流转,过往的风流往事早已在尘寰里成为茶余饭后之谈资,他们被打磨成尘寰里众人喜爱的模样,却什么都不剩了。你说贾宝玉,当他着上那一身猩红大氅时,他还要什么呢?
————他放下了。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放下,是一种修为,我们不能执着于过去的风雨,明天,也许是暴雪,也许是春天,前程未卜,放下过去,才能探知未来。对于宝玉而言,他的放下,是斩断世俗情思,是决然遁入空门,是俗緣亡尽而蠢物回天,不放下,怎可超脱?不放下,如何向前?
品读红楼,品读宝玉,让我懂得向前看是一种明智之举,放下过去种种的羁绊,让前方未知的新奇见闻重新让心底平静的内心荡起阵阵波澜,一个人极其平静的状态,标志着生命的顶峰。而人事奇妙的逻辑正在于此,这种状态只有在一个人极其平静的时刻才会到来,这种淡泊宁静的心态来源于与前方未知发生的碰撞,让生命的火花愈烧愈旺,不断助我们攀登人生人生中一座座高峰。
“入我门来一笑逢,青埂峰下倚古松”,倘若宝玉不懂得放下而纠结于过去种种,也就没有了流传千古的宝黛爱情悲剧,黛玉泪尽归天,宝玉皈依佛门,放下前程往事,亦不往来世走一遭。放下,不代表否认过去,宝玉的放下,是依托于过去的放下,在曲折而短暂的感情生活中,他倾注了全部的爱。黛玉,晴雯的早逝,带走来了他的灵魂。在他生命中,志同道合的人不再有,放下,于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不勒斯的萤火》里强调“过去永远在那里,但已不复存在。”我们永远都知道,浇铸我们血肉之躯的,除了风月,也有过去。从过去里,我们方能承担过去,也承担未来,依照过去,才能跳脱于未来。
鲁迅先生也曾言:“回头是土,向前是金”。在写作上,他并不提倡经常回头看看自己曾经的作品。因为那些作品往往是不成熟的,有缺憾的,会让人滋生消极的质素,反而窒息了向前冲的雄心与自信,只余满腹遗憾。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对于他来说,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中放下了一份心高气傲,再攀高峰。受挫者要淡忘之前的颠踬,重新启航;有愧者应在忏悔中与自己和解,放下过往的心刺,更有力地奔向前方。
然而,被人类根深蒂固的劣根性所掣肘,人们总爱翻过去的旧账,囿于过去的世界里难以逃脱,恰如《一个人的朝圣中》那段发人深省的话:“你还以为走路是世界上多简单的事,只不过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这看似简单的事做起来却很困难。”一部红楼,千千万万人物登场又下台,谁活得最潇洒?答案因人而异。“走了了事了”,宝玉仰天大笑,似颠若狂,人生在世,总需放下,总需前望,总需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精神追求,这不是推卸,不是逃避,是一种生命昂扬的生存姿态,如鲜花绽开,泉水喷涌,在前方的盘子里收集生命的珍珠。
我们摆渡人生,人生是无涯的蓝海,但我们一蓑,烟雨,任平生。让过去在来往里浮沉,让时间深于一切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