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下班途中遇到那位老人的。他蹲在街口,脚边放着几只竹器。新鲜的黄绿色,寻常农家用惯了的样式在小城的街头少有人问津。偶尔有人攀问价格,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便殷勤地拿给别人看,言语间是对自己的手艺的炫耀。只是大多数人还是脚步匆匆,甚至连短暂的一瞥都没有投给老人和他的作品。
老人拿着一只短短的烟锅,浓烈的烟味在空气里弥漫。我的眼角突然热了起来,我的外公也有一支那样的烟锅,竹制的烟锅杆泛着黑色的光泽,他时常叼着它,那是他留在我记忆里最深的样子。在我们调皮的时候,烟锅会落在我们的额头。他的孙辈很多,但是女孩儿少,表姐是个哑巴,表妹还未出生,所以我就成了那个最得宠的小丫头。他喝酒的时候喜欢用筷子蘸着喂我,再大一点,就用小酒盅倒一点点让我陪他,尽管那些仅仅够打湿嘴唇,我也常常有模有样的跟他碰杯,长大后每次逢年过节喝酒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想起他端着酒杯的样子。果子成熟的时候,他会摘一担子走十多里路到我家所在的集镇来卖,说是卖水果,其实最大最甜的一袋总是留给我的,卖水果的钱常常还要给我买一点小礼物,白色的小凉帽、粉色的凉鞋、人造革的书包之类的。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他不让孙辈到他床前,担心过了病气,那是他最后的呵护。
外公最后的长眠之地是老院子右侧的菜园,他喜欢阳光,那是一个向阳的地方。外婆去世的时候,舅舅们把她送回了老院子,送回外公旁边。这里是她和外公一点点建设起来的家园,是他们从年轻到暮年所有时光的见证,这里的阳光、空气和安宁是他们一生的热爱。
老院子在一个形似太师椅的山坳里,阳光通透,视野开阔,特别是有一个开阔的大院坝。小时候父亲在县城上班,母亲忙于在家门口的砖厂做工,我和哥哥的假期几乎都是在老院子度过的。这里有很多好吃的,也有表哥表姐做玩伴,家里盖房子的那半年,因为呆的时间太久,我把自己的家都快忘干净了,回家很长一段时间都跟妈妈说“你们家”。外婆永远是家里起床最早的人,烧了炉火,扫了院子,喂了牲口,泡了茶水,才开始朗声呼唤还熟睡的人。她最喜欢捣腾各种吃食,在她的意识里,吃是一切,让后辈人吃好就是顶顶幸福的事情。地头种上樱桃、桃子、枇杷、李子、葡萄、沙果、柿子等,从樱桃开始一直吃到柿子挂霜。即使在树木休眠的冬天,她也能变出各种零嘴来,把熟而未软的火罐柿削了皮挂起来,个头小的红薯蒸熟也挂起来,还有秋天的南瓜籽、葵花子用小火仔细的焙熟,最少不了的是米花糖、苞谷花糖,既是孩子的吃食,也是过年待客的果盘。芝麻糖是最讲究的,通常切成方方正正的块儿锁在柜子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米花糖的原料一定要用红苕糖,因为那种甜腻才是童年的味道。
送外婆的那天太阳很好,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老房子的门墩上,小时候就这样坐在门墩上看小人书,听外爷摆古经,等着外婆的油炒饭……彼时老房子近乎垮塌,昔日热闹的院子安安静静,小路杂草已经长满,地边再也没有清香甜脆的瓜果,满足了我们整个童年味蕾的果园因为没有人照看,果树懒散下来,果子稀疏了许多。这个院子有太多的回忆,可是它的凋败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临了。我看着不远处刚刚垒起来的坟茔,眼泪滂沱。
这些年,外公外婆偶尔入梦,给我许多平静的安慰。这个早晨,在街头看到这个老人,我的眼角像那天一样,控制不住的发热。有些人离开了,却又会在某一个时刻换一种方式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