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一个老板,是我发小,前不久患癌症死了,他给亲人最后留下的遗言是,58……这不是电话号码,这是他那些银行存折的密码。
这个老板,当年也是穷得叮当响,少年时就出门闯荡,挣下了数千万的家产。没料人到中年,一场埋伏的大病夺走了他的命。我去病房探望他时,他用枯瘦的手抓住我,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对我说,他最不放心的,还是那些钱,所以他一直没把银行存折密码告诉给虎视眈眈他的钱财的亲人。果然,在他的灵堂,亲人们便为分割他的遗产闹得硝烟四起了。
我想起他少年时,和我一样,手里一旦有了一元钱,就兴高采烈的样子。而今,我也守着我的钱财,欲望把我整天的日子撑得很紧张,可心里的幸福感却越来越寡淡了。我怀念那些年里,1元钱给我带来的简单快乐。
那些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那些年,我手头一旦有了一元钱,俨然阔得成了一个富翁似的,幸福是那么容易降临到我心中。
我父亲那些年还在城里机关做秘书,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好像是村里唯一用钱包装钱的人。村里人大多是把钱放在衣裳口袋里,或者像我母亲那样,用一张手帕,把钱缠了一圈又一圈。还有村里的王大爷他们那种老年人,把钱缠在头帕里,一旦用钱,把头帕解下来,那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钱,带着浓浓的汗味。村里人一辈子,就是在土里刨食,梦想在土里刨出钱来。那些年我在杂草丛生的乡间小学读书,一旦我期末考试成绩突破了九十分,父亲就掏出钱夹子,大大方方地摸出一元钱说:“来,娃娃,爸爸奖励你!”我兴奋得鸟儿一样要在山梁上飞起来。要知道,那些年我父亲的月工资也就四十多元。
我跟随母亲去乡里赶集,瘦小的母亲担着一担自留地里的大白菜去卖,大白菜每斤二分钱,母亲在乡场上吆喝了一天,卖完了一担白菜,也就收入两元钱。母亲有时把鸡窝里刚下的蛋拿到集市上去卖,价格是六分钱一个。尽管家里喂了几只鸡,但一年之中,母亲吃的鸡蛋,不超过十个。我的学费,就是母亲卖大白菜卖鸡蛋换来的。顺便唠叨一下那些年的物价:大米价格是每斤一毛四(要粮票),每斤猪肉七毛六,馒头三分钱一个,软糖一分钱可以买两颗……
我手头一旦有了一元钱,整天把钱捂在口袋里怕飞走了,有一种现在中了大奖的惊惶感。我把一元钱换成分币、角币,喜悦感就会增强。像一个城市的财政管家一样,我整天在盘算琢磨着一元钱如何花费。绝大多数时候,我就是捂着口袋里的一元钱,往乡里供销社飞奔而去,我首先买一本新来的《岳飞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些小人书,一般一册是两个馒头的价格。我买了小人书,就去热气腾腾的馒头店里买一个馒头,然后蹲在公社旁边的院子里,靠在篮球架上边看书边吃馒头。有一回,我还碰到了公社向书记,他拍着巴掌大声喊我:“娃子,你在这里偷嘴啊!”我不好意思地把馒头掰了一块递给他说:“向叔叔,你也尝尝。”向叔叔没要,他大步冲向公社食堂,给我拿出来两个又白又大的馒头,说:“快拿回家,给你妈也吃吃。”我才知道,向叔叔这样的干部,每天可以在公社食堂吃上馒头的。
有一年春节前,父亲又重奖了我一元钱。那天,我正手捂着衣袋里的钱,母亲哭着回来了,原来母亲上午去乡里卖鸡蛋后,丢了一元钱。母亲伤心地流着泪,我望着母亲,掏出衣袋里的一元钱说:“妈,给你!”母亲一把搂我入怀,哭出了声:“娃,你好好读书,长大后按月领工资!”
岁月流转,我也人到中年,我的钱也许会越来越多,可我心里的幸福感呢,会越来越充盈越来越饱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