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遇上晚点,从广州往佛山的火车两个钟头的时间也就到了,有时候迟一点,大概也不会超出三个钟。
不幸的是,火车晚点了。这是国庆黄金周的前一天晚上。
吕勇振手中的K1205车票是17点15分发的车,然而一个钟一个钟过去了,车,没有来。雨从中午开始一直没停过,殷殷的雷声一鞭子一鞭子抽打在人心上。候车厅里的人群,仿佛是被洪水围困在孤洲上的蚂蚁,满心绝望地等候着迟迟不来的救命浮木。而火车站里的旅客也早已被这大雨囚禁,望着时刻表上的晚点预计由两个小时,到五个小时,到七个小时……焦躁和绝望的情绪也如洪水般一点一点把人吞没。
时间已经快要接近凌晨三点钟。其他车次的列车虽然也都晚点此刻却也陆续发了车,留下来的是和吕勇振一样等待K1205列车的乘客。这些人大都赶在一天中雨下得最凶的时候进了火车站,难免淋得一身湿漉,然而此刻湿漉的衣服都已经被他们自己的身体焐干。漫长的等待已经让这些人又困又乏,仿佛在苍白日光灯底下晾晒着的一条条咸鱼,不见一点生气。原本地不停抱怨,扯着嗓子与服务人员理论的人,也大都摊在椅子上打着盹,偶尔抬起沉重而干涩的眼皮望一下头顶上的时刻表,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真他妈的见鬼了,混账……”
吕勇振满身怨气,咕哝着把所有粗口都讲了个遍。虽则他平时一直是个斯文而谦逊的人。一段时间之后他又不开口了,黑着脸看着头顶上的那块时刻表一秒接一秒地跳动着,独自吸着香烟,冷冷的就像一块寒冰杵在那里。
其实,也难怪吕勇振火气那么大。今天,他与老总大吵了一架,然后直接被炒鱿鱼了。四年里,他可以说为公司尽忠尽职,任劳任怨,结果还是这样的下场。本来心中就愤愤不平,没想到就连坐一趟火车也要受这鸟气。
又是等了许久,火车终究是来了,候车厅里忽地响起了广播:
“由深圳东开往昆明的列车已经到了,请旅客们带好行李,到检票口检票,准备上车。”……
一阵簌簌的响动,旅客们纷纷爬起身来。
吕勇振看看头顶的时刻表,已经到了凌晨三点多,不无怨愤地冷哼一声。其他的旅客大概心里也毫无感激,各种咒骂四下响起,排队检票的时候也是满身怨气。
由于排队的人多,吕勇振没有立刻动身,稍稍磨蹭了一会。那个身材肥胖满脸油光的女服务员就走了过来。
“赶紧拿好行李排队检票!”
那声音里面难以掩盖的一种不耐烦,甚至厌恶。大概是早先有旅客找她理论的时候彻底地得罪了这位姑奶奶吧。
吕勇振十分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当着她的面,把没有吸完的香烟直接往地上戳灭,跺跺脚,跟上检票的队伍。
上了车,吕勇振找了自己的座位坐下。桌子的对面已经坐了一对母女,小女孩大概七八岁,已经伏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那母亲看起来一脸倦容,也是昏昏欲睡,甚至都不曾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这是九号?”
正当吕勇振眯上眼打算小睡一会时,一个轻柔而微带喘息的声音从身旁响了起来。他抬眼看见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一手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一手还拿着一个粉色的挎包,站在走道上面正瞅着他旁边的空座位。
这女人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吊带衫,一条白色的紧身长裤,倒是显出一身匀称的好身材。只是脸上施了厚厚的粉,苍白得碜人,而那两条悬挂在衣服外边的手臂却有些发黄。两相映衬,便显得极度地不协调。
“大哥,能帮我把它抬上去吗?”
有那么一刻,吕勇振后悔不该好奇多看了她一眼。但人家女孩子礼貌地提出了请求,自己自然无法置之不理。于是点点头站起身来帮她将行李箱抬上行李架。一抱起来他就惊愕了,这行李箱到底装了什么东西那么沉?由于近几天下雨,出门的人大都轻装简行,自己也仅仅背了一个背包。这女人带着这么多行李,让人怀疑是不是是在搬家。
两人合力费了好大劲把行李箱搬上去,坐下来都不禁有些气喘。
“谢谢你哈!”女人十分感激地说到。
“不客气,没什么。”吕勇振微笑着回应。
“你到哪里呀!”女人微笑着说,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那笑容该是极美的,只是她不该化了浓妆。大凡喜欢化浓妆的女人都是不美的,就像商店门口的塑料盆景一样。
“佛山。”吕勇振低声说道,脸上却刻意显露出十足的疲惫,显然不想让这种客套话继续下去。
“哦。”女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看着吕勇振淡漠的样子,礼貌地报以一笑,便也不再发话,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
列车缓缓地开动了。透过蒙着水雾的车窗,远处高楼的灯火像满天快要融化的星星,不断地消逝而去,车厢里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铁轨一成不变的喘息——呼呼,呼呼……永远也没有到头。浓浓的困意袭来,吕勇振靠在椅子上不禁沉沉地睡着了。
余君华起身到厕所卸掉了脸上的妆容,这别扭的感觉已经折腾她一个晚上了。回到座位的时候发现身旁男人已经睡着了,心里面不禁十分惊讶。这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吧?初时,她还有些怀疑,但发现他随着呼吸有节奏起伏的胸膛,微微扇动的鼻翼,才相信他确实已经睡着了。
他应该真的很累了吧。余君华心里想着。
车厢里大部分是同样睡意昏沉的人。她前面的一对母女也闭着眼睛不声不响。没有人注意着她,于是她便大着胆肆无忌惮观察身旁的男人。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好奇,也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一个男人睡觉吧。当然,还因为这个男人长得十分俊秀。一张脸有棱有角,皮肤白皙,脸上没有一点胡渣,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看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黑色长裤,皮靴,看起来是坐办公室里的人。
只是他为什么睡着了还一直蹙着眉?是做着噩梦么?
余君华心里面好奇地想着。车厢里面,有服务员小姐推着餐车过来,吆喝声震耳。她赶紧把头转过来,生怕男人突然醒来以后会发现自己奇怪的举动。然而,等服务员小姐完全过去,直至走到下一节车厢,身旁的男人都没有一点反应。她不禁为自己偷偷摸摸的行为觉得好笑。
这是余君华第二次坐火车,在广州与昆明之间相同的旅途上一来一回,然而中间却悄然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时光真是奇怪的东西,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会觉得一日三秋,度日如年,有时候却又觉得光阴似箭,转瞬既逝。在广州奥威斯酒店员工食堂当服务员的这一年来,除了上班还是上班,日日如是,余君华都快忘了时间的概念,与这城市中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已经在固有的生活节奏中磨成了一副钟摆,只待无声地摇摆完自己的青春。只是人在忙碌的时候并没有去思考太多,可是一旦空闲下来,又是在这样刮着风雨的晚上,一个人的旅途,余君华的心里难免浮现丝丝缕缕的哀愁。
百无聊赖之际,她从包里面拿出了今天在相馆里面拍的照片。十多张相片里全部是她一个人的独照。照片上自己笑靥如花,穿着新买的衣服,美得不可方物。然而,此刻在车厢内苍白的灯光下看着,却别有一番凄凉的味道。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就当余君华也昏昏欲睡的时候,车里面响起了广播声:
“佛山火车站就快到了,请旅客们拿好行李准备下车……”
服务员小姐也走过来,大声地喊着提醒旅客们下车。车厢里一阵骚动,到站的旅客,睁着满布血丝的眼睛,挣扎起身,拿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没有到站的人被噪声吵醒以后,又闭上眼睛毫不在乎地睡着自己的觉。
“我们已经到了,要下车了。”座位前面的那位面容憔悴的母亲轻轻地摇晃怀中的女儿,装着很兴奋的口吻。
被唤醒的女儿睁着睡眼惺忪的双眼,嘟着嘴不开心地咕哝着:“下次我不要来姥姥家了。”
“好啦,你舅舅已经开车过来接我们了,回去再好好睡一觉。”母亲摸着小女孩的头柔声安慰道。
火车停下来了,余君华看着那对母女随着人群一起走下火车,至始至终却没有打过一声招呼,当然对方也从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她无意地转过头看到身旁依然熟睡的男人,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不安。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火车大概停了十来分钟,便继续往前开动。浓浓的睡意冲淡了余君华心中的不安,渐渐地,她也沉入了梦乡。
朦胧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吕勇振被腹中一阵剧烈的饥饿感弄醒。某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在家中。当他扭了扭发酸的脖子,眼睛逐渐看清周遭的事物时,他吓得几乎从座位上蹦起来。巨大的声响也吵醒了他旁边的余君华。
“这是到哪了?!”他涨红着脸,瞪大眼睛,用炸裂的声音问道。让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余君华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
吕勇振扫了一眼周围空着的座位,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之后,他用一种满含绝望甚至带着哭腔的语调问道:
“佛山是不是已经过了?”
余君华瞬间就明白了,眼睛里充满着震惊,“你……是佛山下车的?”
吕勇振没有回答,只是眼睛里的绝望瞬间变成了愤怒。
“嘭——嘭——”
两下,吕勇振用手肘发疯似地捶击座位前面的桌子。车厢里面许多人都被这震响吓了一跳,怔怔地望向过来。
余君华像被石化了一样瞪大眼睛看着身边用手掩着脸,胸膛剧烈起伏的吕勇振,张着口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她才着实被吓得不轻。
“让我出去。”
许久之后,吕勇振低声说道。余君华立刻站起来给他让道,只怕慢了一秒就会受到怒火的延烧。
她看着吕勇振沉着脸往列车长室走去,心里面寻思着要不要换个座位。可是她又想到刚上车时吕勇振对她的帮助。想到他离开座位时那种绝望而悲愤的神情。
“他跟我说过在哪下车的,但我却没有提醒他。”余君华有些自责地想到,心里面觉得十分愧疚。
正踌躇间,列车长室传来争吵的声音。
“对不起,你只能补票,对于你自己的疏忽坐过站,我们是不负有责任的。”身材矮胖的列车长面无表情地说道。
“哼!”吕勇振冷笑一声,反问道,“我自己的疏忽?你现在倒好意思这样说!要不是你们的火车晚点了快十个小时,我会累得睡过站?”
“对不起先生,根据规定,由于天气或自然等原因造成的晚点,我们同样不负有责任,我只能说抱歉。”列车长不愠不火,似乎对待种情况早已安之若素。
“对,你可以说什么都不是你们的责任,所以就可以尽情来捉弄我!如果一开始告诉我晚点八个钟,我早把票退了。你们呢?像温水煮青蛙,先骗我们只晚点两个小时,再四个小时,等到最后变成八个小时!”吕勇振怒不可遏,大声吼着。
“因为路况随时都在改变,所以预计时间不可能一开始就十分准确。”列车长的脸色也开始变得阴沉。
……
吕勇振最后只能放弃理论,他知道自己只是抡着拳头打棉花,白费劲!他的对手只会用“对不起”还有“不是我们的责任”来招呼他。最后只能脸红脖子粗地抛下一句:
“反正想要我补票门都没有!”
然后憋着一肚子气走回自己的座位。
通过走道的时候,周围不少人都斜着眼睛注视着他,那眼神里有的是同情,有的是同样的愤慨,有的是嘲笑,还有的是对他吵闹的不满。然而,吕勇振全不理会,径直往座位走去。还没等他走到座位旁,余君华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给他让道,恭敬得让他吃惊。
吕勇振抬头看着余君华有些紧张甚至害怕的神情,垂下头将阴沉的脸色缓了缓,然后不声不响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他把头朝向窗外,不想去理会周遭的目光。车窗玻璃上倒映着余君华站在走道上,踌躇不决的模样。吕勇振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凄然地闭上双眼。然而,皮椅细微的声响,余君华终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余君华的心中充满歉疚,她侧着头不时地偷瞄着吕勇振,心里盘算着,只要他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就跟他道歉。然而过了许久,吕勇振都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余君华打算放弃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咕——”的声响,她有些愕然地看着身边的男人,接着又听见他的肚子“咕,咕——”大唱空城计的声音。
今天从进入火车以后,吕勇振就没吃过一点东西,此刻早已经饿得不行了。刚刚与列车长吵了一架,他倒是把肚子饿这件事给忘了。
余君华拿出包里面的一袋面包片,解开,递到吕勇振面前。
“要不要吃块面包?”
吕勇振看着她递过来的面包有些愣住了,再看看她真诚样子,稍一犹豫,便从袋子里取出一块。
“谢谢。”吕勇振十分感激地说道。
“不,不用,我还有很多。你……没有带一点吃的吗?”余君华小心翼翼地问道。
“恩。”吕勇振苦笑一声,“本来两个钟头就能到家的事情,哪里还需要带吃的呢?”
“那个,真的很对不起。”吕勇振刚拿起面包咬了一口,却发现余君华注视着他有些歉疚地说道。
“嗯?为什么这么说?”吕勇振有些不明所以。
“我没有提醒你下车……我问过你在哪里下的,不是吗?”
“恩……”吕勇振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是我没有记清楚,如果我记得一定会提醒你的!”余君华有些激动地说道,那认真的表情让他觉得有些窘迫,同时心里也十分感激。
“谢谢你,听你这样说我就很开心了。其实,那列车长说得没错,是我自己的疏忽能怪得了谁呢?你也完全不用觉得抱歉。倒是我刚才没吓到你吧?”吕勇振笑着说道。
余君华看着他满带善意的微笑,也完全放松了心情,俏脸一笑,表情夸张地说道:
“怎么没有!刚才可我吓死了!”说着还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装作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呵呵,那真是抱歉了。”吕勇振轻笑,被余君华的样子给逗乐了。他突然对这个善良而活泼的女人充满了兴趣,她的身上好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将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
“对了,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呢?”吕勇振声音平和,既不显得高傲也没有一丝轻佻,很自然地问道。
“余君华,君子的君,华丽的华,你呢?”
“吕勇振,很高兴认识你,余小姐。”吕勇振微笑着说道。
“很高兴认识你,吕先生。”余君华也笑着说道,并伸出手来,作势要握手的样子。
“哈哈。”
吕勇振看着她俏皮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伸出手去和余君华正经八百地握手。那温凉如玉的触感让吕勇振莫名的一阵悸动,再抬头看向余君华时,他居然有一刹那的失神——原来她笑起来是那么美。
“你……卸了妆?”吕勇振有些尴尬问道,大概是觉得自己刚刚有些失态。
“恩,怎么了?”余君华有些奇怪地问道。
“我觉得你不化妆的时候好看多了。”吕勇振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但马上他就感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化妆也很好看。”
余君华噗呲一笑,看了看吕勇振,笑道:
“其实我平时不怎么化妆的,今天是去相馆拍照的时候,服务员小姐帮忙化的。”
“拍照?”
“恩,要留给奶奶的。之前一直想去拍,然后寄回家去,但是一直没空,这次难得回家一趟,就临时去拍了几张。”
“这样啊。”吕勇振笑道,对于余君华又有了几分赞赏,“对了,你坐到哪?”
“昆明,最后一站。”
“那要很久才到吧?”
“恩,一般要24小时左右。你呢?要在下一站下车吗?”
“呵呵,反正坐过站了,哪里下都无所谓了,直接坐到天亮吧。”
“呵呵,这样啊。”
……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仿佛像许久不见的故人,从工作事业讲到了兴趣爱好,又说起各自的家常,没有人觉得疲倦,也没有人觉得无趣。在这样一个孤独而漫长的旅途上,意外的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谈天说地,一路相伴,即使窗外风雨未去,也能得到最大的慰藉。一种名为爱情的气息在氤氲着,让他们忘了周遭的事物,也忘了时间的流逝。
列车兀自地往前驶去,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远处的天边一丝黎明的曙光正在喷薄而出,金光万道。不一会儿黑夜褪尽,整个世界被蒙上了一层迷离而温暖的色彩,美得让人心颤。 吕勇振看着靠在在自己肩膀上恬然入睡女人,心里满满的幸福。
“你还没下车?”路过的列车长有些惊讶地问道。
吕勇振报以一笑,示意他小声,怕他吵醒了身旁的女人,轻声说道:
“麻烦给我补一张票,到昆明可以吗?”